第28章 二十七、魏州变

杂物间密不透风,黑暗阴湿。火烛跳了几下,昏黄的一团光朦朦地落在角落里被严实捆绑着的那人面上。

“他可提到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未有。但我在他身上搜到这个。”知行将手伸到火烛下,掌中之物在烛光中清楚分明。

银簪打成秀巧的蜻蜓状,四翼轻薄纤透,睛目明亮,纤长蜓尾微微翘起。

李洞明目中精光一闪,“他竟有银蜓的簪子。待他醒了细细盘问,或许能解了当年银蜓那封信之迷团。”

“是,门主。药性一个时辰后即过,我们再细细盘问于他。”

李洞明目光沉沉看着陷入昏迷的洛载清,视线在他身旁的那根黝黑木棍上停留了片刻。

“问清所有细节。暂将他关起,但不可下重手。”

李清仪伏在王应诺肩上泣得母亲衣衫湿了一片。王应诺紧搂着她,一手在她的背脊上下轻抚,安慰的动作一如她尚为幼童之时。然而这轻缓的动作此时做来却异常沉重。

呵斥、叫骂、哄嚷声混着几道哭声在此时传入耳中,声音来自东面十数丈外的某户,再一凝神,南面也隐隐传来类似的吵嚷声。

声音似可于空中传染复制,渐渐,哭喊声四起,呈愈演愈烈之势。

李清仪止了泣,和母亲互望了着,均觉此状况非同寻常。

李洞明大步流星地走进屋,说道:“诺妹,我已令知止提早关了铺子,着伙计和婆子婢女回家。我们今夜关门锁户,留神应对。”

诺妹问道:“二郎,外面发生什么了?”

“那贺德伦遣自己的亲信牙兵,挨家逐户催赶不愿搬去相州之兵士。这厢不愿生离亲人故土,那厢粗暴赶催,惹得人怨鼎沸。”

一抹忧色浮上王应诺之面,“这样下去,不知事态是否会发展至失控?”

李洞明‘哼’了一声,“那朱温自命不凡,生的儿子个个都是草包。朱友贞听那庸才赵岩之计,贸然动这支骄横难束之兵,可谓自掘坟墓。”

他看向李清仪道:“好在延寂今日已到。仪儿,明日一早你们便出城。”

李清仪聪慧,也看出魏洲已是暴雨压城,急道:“爷、娘,你们怎么办?”

李洞明傲然道:“我和你娘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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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炯立于城墙之上,双目阴沉地盯着城内的骚乱。手,紧握着腰胯的双刀。眉,向眉心深深地拧起。

三、四个军兵压着肩、反扭着手从一间民居拖出了个汉子。宅子里追出个老妪,哭着喊着扑向汉子。

汉子死命扭着头回望着老妇,腿一阵乱踢,两个军兵一时没压住他,给他跑回几步,和老妇抱在一起。

军兵一把扯开老妇推倒在地,嘴里嚷嚷着什么,挥起刀背狠砸汉子后背。汉子也发狠了,像被捉了崽子的猛虎,扑向他们扭打在一起。

老妇的哭嚷声、军兵的呵斥声、汉子的咒骂声,秦炯仿佛听到了,又似乎分辨不出。因满耳充斥的目之所及的魏洲城正四处上演着这样的场景。

身旁的牙兵恨恨骂道:“妈的!这些贺德伦的亲兵太狂了!老子恨不得下去干他一场!看是他们的脑袋硬,还是俺的枪头利!”

秦炯身边的副手许业并不如他这般沉的住气。他焦虑地来回转着,急切地继续着他已做了一个时辰的劝说:“军校,自古乱世出英雄。现下正是军校的良机!梁帝不仁,已失军心。以军校的资历威望,你振臂一呼,军中必群起而响应。”

“十万天雄军,光咱们魏洲就拥甲军五万。朱友贞为何来这一出分拆,正是因为忌惮咱们。他怕咱们!当年杨节度使当机立断,趁着改朝之机赶走了名义上的节度使罗周翰,成就一番霸业!朱温见了他都恭恭敬敬,那朱友贞小儿能上台也是求了杨节度使的支持!再往前罗周翰的祖父罗弘信赶跑了原节度使乐彦祯,靠得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与狠辣决断。”

秦炯眸中翻涌着波涛,握刀的手上青筋暴突,指节青白。

许业再添一把火,“军校,现下的良机更甚杨节度使当年。朱友贞帝位坐得并不稳,他重用外戚打压宿将失了不少人心,康王朱友孜也在一旁虎视眈眈,北面更临强敌晋军李存勖的迫压。军校您先夺了魏博,再见机而动,怎知下个朝代的年号不是由您来定!”

见到秦炯眼中爆燃的光,许业大声嚷到:“军校,咱们出生入死为大梁立下何等军功,那朱友贞一翻脸就弃我们如敝屣。待他把控了军队,我们便如那刀徂下鱼肉!何等不公!我等着实不忿!”

他扑通一声跪下,城墙头的守兵跟着跪倒一片。“良机稍纵即逝,还请军校当断则断,莫失先机!”

“请军校决断!”

“请军校发令!”

“我等愿随军校带领!”

城门守兵中有几个贺德伦安排的亲兵,见势不对打算悄悄溜走。

耳间再也不闻城内的哄嚷声,兵士们中气十足的高呼冲贯入耳,秦炯心中滚滚翻腾的野心终于如火山被撕开了口子,喷薄而出!

他阔步一跃,银光闪过,两名溜走的贺兵头颅落地。兵士爆出一声欢呼,银枪齐上,瞬间将几名贺兵扎成了刺猬。

秦炯先时还有些犹豫纠结,此刻下了决心反叛梁王,反觉心头舒畅快意。

当下声威迸射,虎眼一瞪,声如洪钟,命令接连发出:“牙中军听令!猛虎营以许业为首,把城里这些贺德伦的爪子给我斩了!魏伍带领雪豹营守住城门,苍蝇也一只都不能放过!宋齐领天狼营五旅去节度使府把贺德伦控制了。天狼营另五旅及威羽营、飞骑营,随我去金波亭!”

秦炯对情势判断清楚分明。贺德伦及其牙将对于彪悍的魏博军而言如同壮汉眼中的小儿不足为虑,今日要成事最大的威胁在于王彦章!

铁枪王的名号非虚,若说他心中不惧自是假的。

但,双拳难敌众手,王彦章错就错在仅带了五百龙骧军。而他亲率二千五百银枪效节兵,五倍之重人数,今夜便要将王彦章永远地留在金波亭!做他秦炯称霸扬名之路的第一块丰碑!

许业兴奋道:“得令!”扬声呼道:“猛虎营的传令下去,随我去杀他个奶奶的!”

兵士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冲下城楼,扑入城中,如严冬寒日里几日未进食的群狼。

那汉子被贺兵拖行着,双臂软垂,显是已被打断。嘴上兀自骂着:“王八蛋羔子!我干你娘!”

贺兵论起刀鞘狠给了他个嘴巴子,汉子恶恶瞪着他,张嘴噗地一喷,血沫子带着断牙溅了他一脸。

贺兵大怒,抬腿踢向汉子心窝。脚一抬,却见一条腿飞出去了老远。

“怎么回事?”贺兵疑惑着,此时方觉钻心的痛——这竟是自己的腿!

其他贺兵转头一看惊骇大呼,银枪效节兵士如洪水怒吼着气势汹汹扑来。

最先到达面前的这人目光狠桀,左手持一杆锋刃银枪,右手钢刀上鲜血淋淋滴下。

反应快的贺兵大叫一声:“反啦!”拔腿就跑,奔出两步只觉喉头一凉,眼见自己颈部生出了个寒凉的银尖头。

许业一刀扎进呆愣的一贺兵的心窝,抽回枪反手一撩割断另一名贺兵的脖颈。

断腿的贺兵倒在地上痛苦地唉哼,先前被他拖行的汉子抬起脚狠狠剁向他的颈项。踩住了死死地压着、碾着,咬着牙切着齿,双目瞪得欲脱眶而出。

贺兵挣扎着双手抓向他脚踝试图挣开,许业面无表情地补上两刀,在四面而起的喊杀声中大步流星地迈向内城。

贺兵起先携节度使之令,更有欲助新任节度使给魏洲兵下马威以邀功之心,故态度强硬而汹汹。及至此刻银枪军暴烈而起方如冰水淋头,醒起梁帝便是倚靠这支军队将骁勇的晋军拦于黄河之北,他们怎会任人搓扁捏圆?更何况现下彼众己寡。

气势一泄,怯心一起,抵挡愈发无力。银枪军刀砍枪挑如切瓜割菜般轻巧巧地收割头颅。

魏州城百姓忙不迭地关门闭户,将自己隔离于屠杀场外。

一顶灰色小轿紧急避在路边,轿夫再也不肯继续前行,弃轿逃了。

五十丈外便是家宅,轿内人牙关一咬,钻出轿子疾步躲进轿前的小巷。几条主街围起的这块区域间以数条巷子分隔,对着巷子而开的多为大宅的后门,除了下人少有人经过,今日这境况下比之主街更安全些。他,总得搏它一搏。

许业眯着眼看着那人的山羊胡在巷角一闪而过,咧开嘴笑了起来。

魏秉箴年近半百,众人眼中身为节度使掌书记的他一向呈博学广识、诗文精妙的儒士之态。举手投足不疾不徐。

此刻这位儒士一路跑得心惊肉跳,不时回头察看是否有人追上来。浸淫官场这些年,如暴雨前低旋的蜻蜓他敏锐地感觉到今日将发生什么,心头的不安与焦虑越积越多。终向贺德伦告辞提前离开节度使府,乱子却还是在他踏进家门前发生了。

还好,有惊无险。前面二十步转个弯就到了自家后门。

脚步转过巷墙,魏秉箴的心如擂鼓般跳了起来。

家门口站着一小队魏洲兵,满面嗜血之相,斑斑血迹染满枪刃铠甲。见到领头的那人他的心更坠了下去。

这一队兵,与其说是站在他家后门口,不如说是在“等”他。

魏秉箴强自镇静地走向领头之人,问道:“许都押牙,不知有何贵干?”

许业咧嘴一笑,“要放一把火,借掌书记的人头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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