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的沉重之色忽地退散,谄笑道:“哎,行歌,我突然馋起偃月馄饨了,今日可以做吗?”
他这两日除了吃、讲故事就是蒙头而睡,倒也未出什么幺蛾子。吴行歌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这日午后傅小鱼倒未回到榻上。他坐于案旁,面前是铺陈开的笔墨纸砚。他提着笔,却久久落不下一字。
这封信傅小鱼写了整整三个时辰,晚膳也是将偃月馄饨和酢端到案旁,边吃边思。
钱传瓘与他同处一室,数次望去,纸上仍是那四个字,‘六郎敬启’。倒是他吃馄饨的动作大了些,信笺被溅上数滴酢弄得污了。
傅小鱼自言自语道:“蓦然回首,惊觉我竟虚度此生。所遇之人,莫不是利用与被利用之关系。唯有他一人对我真心以待。我不忍告诉他实情,又不愿令他活在虚假的幻影中。这封信,难,难,难!”
扭头向钱传瓘道:“钱刺史,你我共处一室你却整日不发一言,小弟着实寂寞得很。倒要讨教钱刺史,若实情会伤害真正关心你之人,你是告之以实情呢?还是宁愿她因不知情而快乐?”
钱传瓘平淡淡道:“谎言或可欺瞒一时,终将如摧梁折柱般摧毁任何关系。愈是在意对方,愈是不可有一丝作伪。你以假为生,自始便已,错,错,错!”
“哎,嫉恶如仇的钱刺史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啊。”傅小鱼气馁地丢下笔。
家舍的火烛渐次亮起与天幕中的星光交相辉映之时,傅小鱼落了笔。将信笺珍而重之地折起交与钱传瓘。
“劳烦钱刺史将此信交与崔四郎。嘱他回去再看。我,不愿目睹他心伤。”
钱传瓘走至院中,迎上吴行歌狐疑的目光。
“行歌,我也疑心此信有什么玄机。傅小鱼岂是优柔心软之人。你来帮我看看是否有可疑之处。”
二人展开信笺,细麻纸洁白细腻,隐隐可见淡银色鱼鳞纹。上仅寥寥数行小楷。
‘六郎敬启感君诚挚意然父命不可违 此去数百里明月寄遥愿黛娘泪别’
二人将信笺翻来覆去细细查看,未发现有何异处,亦瞧不出甚么暗语。
戌时整,门环‘嗒’地一声叩响。
吴行歌开了门,崔穹一脚迈入,看见吴行歌手持着信笺愣了一愣。
“崔六郎,这几日劳你辛苦守夜。今夜便不劳烦你了。”吴行歌心有不忍地望着他道。
“此信为黛娘予你的。她嘱你回去后再阅。”吴行歌顿了顿,加了一句,“若目中只见芙蓉之娇,便错失桃李之芬,寒梅之清,水仙之秀。岂不可惜。”
崔穹恍若未闻般,只木然地接过信笺,呆滞地抬脚走了。
吴行歌闩了门转过身,见钱传瓘静静立于她身后,目光深幽。
“行歌,你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情之独钟,无计可消除。”
次日整日崔穹都未再出现。
傅小鱼吃饱喝足剔着牙又说了一段书。
“肖统领终于筹足了赎银兴冲冲地来到青楼,郡主却已杳无踪迹。
在他的追问下,都知才道出伊人已被吴地行军司马徐温带走。
‘哎呀郎君,这白花花的银子我怎么不爱。你对她的一片痴情我等看在眼里俱是感动不已。若我能做主我定当成全你们,高抬大轿附赠绫罗细软将她送去你处。可,徐司马岂是能得罪的?莫说我,便是此楼的东家,此城的刺史,谁人敢逆其意?还请郎君千万体谅则个。’
天下俱知自吴太祖驾鹤西去之后,吴地虽以杨氏为君,大权却已旁落徐温手中。其乃实际上的吴地之王。
肖统领恨地牙关紧咬,但事已至此杀了都知亦无计其事。
他虽身怀惊人武功,但自权势滔天的徐温手中带走郡主岂为易事?
他非莽汉,拼杀抢人乃是下下之策。如何能不惊动任何人找到并带走郡主,他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扮作花匠潜入徐温府中。
令他意外的是,郡主并不在徐温府!
经过一个月的暗查秘访,他终于再次探得郡主下落。”
傅小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今日的有些短。不过,行歌,我有个好消息给你。”
吴行歌道:“能有何好消息?除非你找到牛渚山五虎了。”
傅小鱼一拍大腿,“你真是冰雪聪明!我想起那本笔记放在哪儿了。不过在我的另一处宅子里。”
吴行歌垂下眼帘,目中燃起的光又熄了下去。
“哎,我诚非欺你也。待我脚伤得愈便去取来。”
吴行歌从未信过傅小鱼的笔记一说,见他如此这般托词,料他或为不知或不愿告知。失望之色不由浮上颜面。
一只大掌落于她的肩头,钱传瓘道:“行歌,莫灰心。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必定会寻到汝妹的消息。说不定,暮然回首她正在某处等候着你。”
肩头传来阵阵温暖,不知怎地吴行歌的鼻腔有些酸涩。
她抬起头,看见那双充满关切的温润的眸子中满满映着小小的自己,心头蓦地一松。有什么在她的心间流转,有令她想趋近的温暖与安心,又有令她不知所措的怦动和慌乱。
次日清晨吴行歌方备好餐食,便听到急促的叩门声。
钱传瓘启了门,一人如奔跑的兔子般唰地冲入院中,对着主室紧闭的门大声道:“黛娘!官府发了通告,那两个凶徒一死一伤。贼眉鼠眼的已被击毙,另一个受了重伤逃入茅山。李彦忠带了重兵搜山,看来他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屋内传出黛娘温柔的声音,“谢谢六郎特来报与我知晓。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崔穹欲言又止地道:“你,你的信我看了。你知我定是不忍拂你之意的。”
他转过身看了钱传瓘与吴行歌一眼,未打一声招呼便走了。
“明宝哥哥,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崔穹的这一眼不甚友善。”
“他想是痛恨她的娘家逼婚、而我们助纣为虐,更有迫挟她离开之嫌。未将我们痛斥一顿大打出手已是宽厚了。”
吴行歌无奈一笑。
她自怀中取出一张图,“明宝哥哥,你来瞧瞧此处可有趁手的材料能做出此物?”
钱传瓘接过来一看,双唇不由地翘了起来。纸上如孩童涂鸦般画着一些线条,粗细不匀,曲如蚯蚓。
吴行歌清了清喉咙,手指于纸面点点划划,解释道:“此为木屐,似倒扣船篷的这部分为屐底中后部加厚的底面,屐面覆以三条宽形系带。”
钱传瓘已知她的用意,说道:“你恁得好心。此当不难。”
吴行歌笑道:“如此便好。明宝哥哥,于此宅中憋了这些日子,你可想出门去看看?”
钱传瓘亦笑道:“灶间的菜蔬不多了,需得补给。今日已是四月初二,这几日市集必定甚是热闹。状元楼每月更新的菜单亦已公布了,不知本月有些什么时新菜肴?行歌,你去逛逛吧。我留在宅中看着他。”
吴行歌已是眼含向往,拔脚奔向灶间麻利地端出餐食摆好桌,冲着主室喊了声,“傅小鱼,饭菜给你留着了,我们今日便不等你了啊。”
主室内传来一声叹气,“可怜我身弱之人被人欺啊!”随后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
钱传瓘趋近吴行歌,以只有二人可闻的低音道:“与状元楼同街有一家福缘客舍,你留心观察一下门口挂出的灯笼是何形制。”
吴行歌点点头记下了。
不过一个时辰吴行歌便已回来。钱传瓘讶问:“怎得这样快?”
吴行歌瞥了眼在院中敞着臂晒着太阳的傅小鱼,只微笑道:“我已逛完市集啦。”
“状元楼可出了什么新品?”
“嗯,有一道‘羊方藏鱼’,将一方羊肉置于鱼腹中同时烹饪。我想,这可不就是个‘鲜’字吗?”
“可尝了这道菜究竟鲜是不鲜?”
吴行歌摇了摇头,“一人食,又有何趣味。”
钱传瓘正刨着木块的双手一顿。
察觉他的沉默,吴行歌转过头来。
钱传瓘将手边的木块一举,“还剩最后一块,午后便可完工了。”
木块触手光滑,弧线流畅,滚珠可落。吴行歌笑道:“你是射得了旌旗,亦造得出木宅。”
她的秀发如云以一只簪子松松挽着,除此外再无别的饰物。那缕调皮的发丝又钻了出来拂于面上,吴行歌随意将它撸到耳后。
钱传瓘忽地没头没脑问了句,“行歌,你喜欢何种花卉?”
“嗯,那些个艳妍娇丽、浓香袭人的非我所爱。我独喜那暗香疏影,不与百花争春光,自向深冬著艳阳。”
傅小鱼晒了会了太阳又回房小憩。
吴行歌待他关了房门,低声对钱传瓘道:“明宝哥哥,来帮手了。”
她行至福缘客舍门口,见一人正与店内伙计交谈。她悄悄跟着钱传瓘和越葳时见过此人,他是钱传瓘的的贴身侍卫,甫入湖州境内时与钱传瓘分开了的。
“杜昭达去州府调兵后至多只能查到菱湖发生之事。越太医回宫后应已向父王禀明我来到常州。杜昭达出现在这里必是已回了西府报于父王后被父王派来此处。”钱传瓘思索着,“行歌,他可看见你了。”
吴行歌道:“他聊得专注,并未注意到我。我不欲惊动他人,亦只过客舍门而不入。”
钱传瓘目中露出赞赏,“我们身处吴地,确需格外谨慎。”
吴行歌又道:“客舍所挂的灯笼为一盏白莲,四瓣相合,二瓣半开。”
钱传瓘微笑道:“还有更多的帮手。平日里白莲灯为五瓣闭合一瓣半开。未免泄露机密,客舍内只有掌柜和两个伙计为我们的暗探。而此灯的暗号惟有掌柜和我的几个兄弟知晓。不知父王此次派了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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