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思殿内,钱传瓘向父王禀报了此次出宫的经历。当听到玉笛催魂的酬资为沁四色羊脂黄玉时,钱鏐面色陡得一沉。
“会否为诳语,那傅小鱼曾听闻我将沁四色之黄玉分赐重臣之事,便随口拈来欺骗你?”
“确不排除此可能,但若其言为实,则此事的干系极为重大。”
钱镠陷入沉思,钱传瓘心知父亲此时心头的骇浪之巨。
六年前获赐玉的五臣为:
自己的岳丈马绰,两浙行军司马。曾平徐绾之乱。与父王少年相识相知,深得父王信任重用。
三叔钱镖,少时即骁勇善战。为父王的封邦建国之路立下了汗马功劳,因功官至湖州刺史。
润州刺史杜稜,八都军时既已倾心跟随父王。董昌叛乱时坚守东安城。时城中缺水,杜稜发动军民掘井得泉,军心大振。率众奋战,毙吴兵盈千。
常、润州团练使胡进思,自己被田頵扣为质时其以侍卫之身随己左右于宣州。父王造功臣堂记有功将士五十余人,胡公名列榜上第二位。
武勇都知兵马使顾全武,能征善战,平武勇都之乱有功。性机警,颇有才略,深得父王器重。
他们中除了五年前酒醉杀人,因惧父王刑法之峻而逃至吴国的三叔,另四人均手握重权、位极人臣,为吴越之顶梁之才。
然而他们中却有人七年前便欲谋刺父王,而今蛰伏暗处伺机而动。细思之下令人背脊沁出层层冷汗。
钱鏐问道:“离七和丸香尽尚余几日?”
“三十六日已去了十三。父王,孩儿有一策可先探探此五块玉是否还在。未免于打草惊蛇,……”
父子二人商议了片刻定下计策。
钱鏐又道:“瓘儿,汝十二弟自幼聪慧且胸怀大志,日后你多带他历练历练。”
“是。”
“他经验尚薄,我令他稍后将现下所追踪之事详陈与你,由你主理此事。毋须巨细,仅报上结果便好。”
钱传瓘恭谨答:“孩儿遵命。”
公务禀报已毕,钱传瓘道:“父王,儿另有一事相询。”
翌日,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忙碌了整日的王元刚得了空,抬头间看见一双男女迈入店门。
“二位——可是要落宿?”王元问得犹豫。
如归客舍窄门陋窗,落宿客人多为布衣平民。甚少有如眼前二人这般令人目前一亮的。只见男子挺拔如松,丰神俊逸。女子出尘脱俗,清幽如兰。
男子问道:“伙计,可有一位年约二八吴姓小娘子住在此处?”
王元“啊”了一声,“你想必便是七郎了。请随我来,吴娘子正候着呢。”
他心中拍了一下自己,‘是了,如此神采的人物也只有那个俏生生双目如黑琉璃般灵动的吴娘子才与他们相配。”
王元领着二人来到二楼廊道尽头的一间厢房门前,敲了敲门,“吴娘子,七郎已至。”
屋内却无人应答。
王元略感奇怪,伸手向门推去。
一道迅猛的气流自侧后涌来,将他平平推出双足离地斜飘出去三尺之远。
王元脚落了地惊魂未定,扭头看去只见七郎笑吟吟立于门前,手中多了一只陶碗,其内一汪清碧微微荡漾。
七郎笑道:“既以好酒相迎,必有佳肴相候。”伸手推开了门。
金色的余晖洒满一室,杨木方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碗碟盛着各式色香,有微微蒸汽上腾。吴行歌坐于桌旁双手托腮笑盈盈地望向他。
却在见到他身侧的女子时如只兔子般跳了起来,疾步过来牵起她的手,笑道:“越葳,你也来了?你的肩伤怎样了?”
越葳一如往常不着粉黛,身着一件月白色清素襦裙,仅在领口以浅淡的妃色线绣了几行枝蔓。她瓷白的肌肤透着一层淡粉,面上是清浅的笑,整个人便如行于幽林转过某块山石后乍然而现,清润了眼目莹莹如玉的辛夷。
越葳回握住吴行歌的双手,轻嗯了一声,双目深深地凝视着她。
钱传瓘已大马金刀的坐下,夹了一箸送入口中。“唔,这道糟扣肉令人舌头也要吞了去,糟香浓郁,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吴行歌拉着越葳在桌旁坐下,纤指一一点过盘盏噼里啪啦报道:“越葳,你未能和我们同赴常州,错过了不少美食。可巧今儿我将这几日学着的复习了一遍。你快来尝尝评点评点。这是常州状元楼的炝虎尾、糟扣肉、银丝面。冷荠馄饨是和无锡陌道旁挑着竹担售卖的农妇学的,本城越味轩当季新品玉蚕糕,松月馆招牌野笋步鱼,听风阁小食蒜香豆。唉,只是有一样无法和原作者讨教做法。那太湖鬼妇人极狠辣,我瞧着她那锅碧玉珍丸汤倒是色香上佳,可惜了。”
她眉飞色舞地道着,一扭头却见越葳清润的双眸却只落于她的面上,专注而深切。
钱传瓘夹了一只冷荠馄饨入吴行歌碟中,对越葳笑道:“那日她一气吃了两份馄饨从皮子夸到葱末,把农妇给乐得将压箱底的秘方都教与了她。”
他送了只入自己口中,低语道:“我却觉着此味更甚那日的。”
几人笑语盈然推杯换盏不觉已日落星出,灯火点点。
钱传瓘酒量惊人面不改色,越葳吃的安静秀气滴酒不沾,惟有吴行歌心情甚好畅饮一番已是微醺之态。
隔壁不知何时住进了一对父子。小儿哭闹不肯入睡,年轻的父亲左哄右抱却徒奈何。
孩童中气十足的哭声,男子疲累的叹气声一阵阵地穿过薄薄的墙板钻了进来。
男子急了在小儿的臀上‘啪’得拍了一掌,小儿闹得更凶,高亮的哭声直刺耳鼓。
吴行歌立起身,“我…我去看看。”
客房的门半开着,吴行歌探头向内望去。一个年轻矮壮的男子立于墙侧,姿势笨拙地摇着怀抱着的白胖婴儿。
吴行歌的视线与男子的撞个正着,男子露出求助的目光。
“我来…试…试。”吴行歌走进屋,接过婴童。
男子如释重负,“谢谢小娘子。平日里他娘常哼着曲儿哄他睡觉,我是个粗人不会什么曲子…”
吴行歌将孩童斜抱于臂弯,令他的头枕于自己的上臂,轻摇臂弯,右手轻柔地拍着孩童的身体,唇间缓缓流出优美的曲音。
“千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猿吟。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云山韶濩音。”
她的声音清越而乐曲柔婉,抑扬承转如蜿蜒的清溪在山间流过,孩童立时安静了下来,放松了紧攥着的小手。
吴行歌将声音放得越发轻缓,落于孩童身上的轻拍也随音律而放缓,再次吟唱起欸乃曲,她的双目变得空濛,其中似有一道星光闪过。
“千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猿吟。停桡静听曲中意……”
突有另一道空灵的声音接下,“好字云簪枣濩音。”
吴行歌霍然抬头!
钱传瓘与越葳不知何时也进了此屋,婴童之父已退避一旁,钱传瓘眼中满蓄关切注视着她。
越葳一向澹淡的目中竟带着些紧张与期盼、似悲似喜的复杂之色。
她一手压于桌面稳住身子,轻启朱唇,再次唱道:“好字云簪枣濩音。”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
吴行歌怔楞地看着她,僵直于地。喃喃道:“我是喝多了么?”
臂中沉甸甸的压感提醒她孩童的真实存在。
她缓缓转头看向婴儿之父,问道:“你可看到有两人进了此屋?可听到有人也唱了欸乃曲?怎么和我阿妹唱得一样?”
钱传瓘迸出一声长笑,一滴晶泪滚落越葳面颊。她悄步走过来拥住了吴行歌。
怀中的男童已被人接了过去,吴行歌定定地看着泪盈于捷的越葳,犹是难以置信,“囡囡,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是囡囡吗?”
越葳含笑点头,“我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义父告诉我我曾被歹人所掳,幸得大王相救。钱刺史昨日一回到西府便即进了宫,与大王确认了当年他们自牛渚山五虎手中救下的女童便是我。刺史问我可存有些微关于父母家人的记忆,我虽记得有阿娘和你,却实是想不起甚么特征,惟有此句曲儿在我被交由义父抚养的初时曾唱过。义父有心记了下来,时常与我同诵唱以令我存记心中。”
吴行歌微张着口,气流于胸腔间冲撞。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只闻自己咚咚的心跳。她觉得微微的眩晕,身子晃了晃。
钱传瓘走近道:“行歌,是真的。”
泪阀仿如被猛地打开,吴行歌闷哼一声,泪水已糊了满面,她伸出臂一把将越葳抱紧。
她颊上挂满泪珠又是哭又是笑,说出的句子也断断续续的。
“阿娘常唱这首欸乃曲哄你入睡,你咿咿呀呀跟着阿娘唱。你方三岁,咬字不清,将师音总是发成兹,这最后一句便唱成了‘好字云簪枣濩音’。”
她伸袖胡乱擦了把泪,牵着越葳的手,带她来到窗边。二人双双跪下,仰望明月目眺远方,深深磕了三个头。
吴行歌紧握着越葳的手,举目眺向苍茫的星空,泪中含笑,“感谢上苍垂怜,令我寻得阿妹,行歌已此生无憾!阿耶阿娘,你们在天上可看到了么?阿妹不仅平安康健,还成长为医术精妙的杏林高手,救死扶伤医病救人。你们可为她感到骄傲?!……”
钱传瓘给了年轻男子一个眼神,二人悄然退了出去。
出客舍后钱传瓘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怀中抱着白胖男童却若空无一物般。
沈小景小跑几步赶上。“刺史,小儿沉重,不敢劳烦刺史。”
“小景,你从未舍得这么打过你家丰儿吧。你娘子回头发现孩儿股上的指印怕是会给你也印上这么五条。”钱传瓘微笑道。
他并未将童子交由沈小景,“他方睡着,暂别惊醒他。走,我送你们回家,我去给你娘子解释。”
“哎,哎,哪需要刺史去解释。再说,夫为妻纲,我做的事她必不会——不敢说什么!”沈小景讷讷地道。却见钱传瓘了然地笑了笑,迈开大步直向前去。
沈小景望着身前步履轻松的高大背影,心生感慨,“刺史今日心情甚好,竟与我开起玩笑。刺史那般身份抱着我这兵士之子终是不妥,可看起来刺史很喜欢抱着小儿…… 唉,若是刺史能有自己的小儿在怀该有多好。”
是夜越葳宿于吴行歌房中。吴行歌与她说起幼时回忆及她被掳后母亲郁郁离世之事。
越葳垂泪道:“女儿不孝,害母亲不能得享寿福。”
吴行歌牵起她的手,双掌覆上将越葳的双手拢于掌间,说道:“都是那姚大娘可恨!将你拐骗出去卖与五虎。她那好酒的汉子知道她得了财,偷取钱时被她撞见。两人扭打间姚大娘头撞上桌角后来变得疯疯癫癫,也算得了报应!”
二人又细细谈起这些年各自的生活,感慨万千,更觉自己姊妹两下平安且得相认是何等的幸运,冥冥间必有阿耶阿娘的护佑。
吴行歌看着妹妹出落得气质清华、蕙质兰心,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越葳微微笑听着明朗聪慧的姐姐说着捉鱼戏猴的趣事。心中渐渐生发出一支柔韧的枝条,将她经年的漂游无定之感抓了住,稳了下来。
她不再是浮萍,而是碧波中自在舒展的荷。
二人内心愈贴愈近,不觉困意谈至鸡鸣时分方抵足而眠。
起身时已是午膳时分,洗漱用膳后越葳依依不舍地道:“我告了半日的假,这便得回宫了。”她取了纸笔写了几个字,“阿姊,这是我的地址。夜间不当值时我便回此住处。你可愿搬来与我同住?”
吴行歌笑道:“我今日便搬过去,你可别嫌我吵哈。”
左右无事,吴行歌便先送越葳回宫再回来搬行囊。二人并肩出了客舍大门,只见一宫装妇人迎面向她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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