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将窗牅拉出细长的影子投于地面。宫人们抬着数十盏灯架鱼贯而入,将诺大的元明殿各处都照得通明。
殿内或坐或立着几十人,却甚为安静,偶有几句低语。婢女们侍立于身后,围坐于檀木桌旁的几位锦衣华饰的夫人正凝神于指间的丝绳。
檀木桌上有几只玉架,各挂着一只细长垂穗如意结,以红丝夹金线编成。外围一圈祥云纹,内中编有一个‘安’字。
正德夫人缓步绕行于夫人们身后,见有编织错误或迷茫不解之人,便停足手把手仔细传授。
此刻她身前这位夫人手中的丝结还剩最后两道祥云纹便告完工。内圈的‘安’字极为工整,云纹均匀细密。
正德夫人在心中暗点了下头。“金桐性子静敛不事张扬,其人实颇为聪敏精细。”
她抬目间,一双妩媚的眸子冲她一笑,扬手举起手中的结。
正德夫人直起身,微笑道:“这头筹已被胡夫人拔得了。”
众位夫人闻言暂停了停手下的工,向胡惜晚投以钦羡之色。
胡惜晚面上漾着笑,接过宫女端上的金花钿,起身对正德夫人福了福,说道:“谢夫人赏赐。”便腰肢款摆,离了桌自去一旁品食果子茗茶。
不一会儿,金夫人、陈夫人、还有几位朝中重臣的夫人亦完成了如意结。三三两两地聚着低声交谈。
一位身形瘦削的女子轻布靠近胡惜晚,足下带着迟疑和瑟缩。
她未像其他人那般围着胡惜晚在她身旁坐下,只在其身前五尺处站定,开口前先堆上满脸讨好的笑,“两年未见,夫人明丽更甚往日。”
胡惜晚视线瞥过对方袖口织绣金丝断过又补接的粗糙痕迹,只以鼻腔回了声“嗯。”
女子面色有些尴尬,又道:“夫人向来慧心巧手,今日那般复杂的编法夫人一看便知,令吾佩服不已。”
胡惜晚淡淡道:“弟妹过誉了。”
她既未邀女子同坐,又无意与之交谈,女子施了一礼便离开了。
胡惜晚身旁的一位夫人奇道:“她今日怎地也在此?”
胡惜晚轻笑了声,“她啊,真要叩谢我们大王重情宽仁。纵然其夫做了那样的事,大王仍感念兄弟之情,又道‘罪不及妻与子。’两小儿现下到了读书之龄,便让他们入宫与几位小郎一起拜夫子。她呢,仍旧做回了尊贵的宗室夫人。”
胡惜晚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恰好够女子听清,女子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两声清脆的敲音传来,所有人皆已完成了编结。
众位夫人们落座后,正德夫人道:“诸位可知我为何邀尔等一起作此编结之工?”
众人不敢轻易作答。
却闻一人踏入殿中扬声道:“为祈国泰民安、吴越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
正德夫人一见来人,笑着伸手呼其上前,唤道:“七郎!”
立时有宫女在正德夫人身旁添了几凳。
正德夫人道:“不错!吾等今日得聚于此,赏繁花盛景,闻丝竹雅乐,皆因一个‘安’字。”
“唯因国安,方有家安、人安。吴越得以偏安一隅,因大王有幸得诸多文才武略之士辅佐。诸位的夫君或有治国之才或具守疆之能,吾等自应为我们的夫君和儿郎们、为吴越国、以及吴越地的千万百姓祈福。”
座下一片附和之声。
正德夫人又道:“我在邀帖中请各位将大王赐于你们夫君的几件珍物带来,便是想让各位将你们亲编的这只平安结系于其上,以寄良愿。”
闻此言众夫人纷纷令身边的婢女将所携的物品取来。
正德夫人转向钱传瓘问道:“大王可是有何话托尔带来?”
钱传瓘递上一叠花笺,笑道:“皮推官和沈书记借着酒兴斗诗你来我往十个回合,好不精彩。父王令我将诗文带来给母亲品评一番。”
正德夫人笑道:“那两个想来已是争得面红脖粗了。你父王必是难决高低,便将难题交予我了。”
她对座下的官眷们道:“来来,尔等不必拘谨,和吾一起评评。”
又对钱传瓘道:“你便在此等一等。此殿中的夫人们可是有不少饱读诗书,文才不输男儿们的。你且听着她们的珠玑妙语吧。”
花笺在夫人们之间传递,钱传瓘随意地迈着步,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桌上之物。
有一夫人的兴趣全不在诗文上,待钱传瓘走近,她迎上说道:“刺史,近日可是公务忙碌?看着清减了不少。”
钱传瓘对她行了一礼,说道:“劳泰水关心。小婿前几日回到西府,但因军务繁忙尚未及至司马府拜见泰山泰水。岳丈的身体如何?”
马戴氏轻叹了口气道:“岁月不饶人。虽只是偶感风寒,却反反复复前两日方算大好。容儿纯孝日日守在其父病榻前,这段时日可辛苦她了。”
她接着一笑,似打趣道:“你也有多日未见着容儿了吧。我们可不能再霸着她,今儿便该把她还给你啦。”
钱传瓘点了点头。
马戴氏目光移至钱传瓘腰间的佩剑上,说道:“今日正德夫人传教的这个平安结甚有吉意,兼且精致。我回府后便教容儿编一只以配你的宝剑。你出征在外时,她难有安寝之夜,日日挂念你的安危。刺史,你便是容儿的天啊。”
钱传瓘道:“小婿劳泰水和容娘担忧,心下难安。今夜我有职责在身,明日当接容娘回府。”
钱传瓘梭巡的目光停留在一妇人面前空落落惟有安字结的桌面。
妇人察觉身后停顿的脚步,回身向钱传瓘施了一礼,“刺史。”
钱传瓘伸臂一托,“婶娘无需多礼。”
“婶娘近来可好?我方才见着可团、可圆兄弟俩,他们甚是稳重懂事。”
妇人绞了绞手,低声道:“妾全家均极为感念大王的宽宏大恩。”
钱传瓘问道:“府中下人是否将今日的邀贴呈于婶娘?”
妇人面有尬色,声音更低了些,“贴中所提的那块大王赐予我先夫的暗香玉,并不在妾家中。”
钱传瓘道:“三年前上元夜宫宴父王遍赏群臣。三叔立功居伟获赐沁色羊脂黄玉佩。”
他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微叹了口气,“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叔。那块玉,或许三叔离开时,将之一起带走了?”
妇人道:“那夜他卯时方归,直接去了书房歇息,只字未提大王赏赐之事。之后我在其他夫人那儿听说了此事问起他,他道那玉—— 被他酒后不知失落在何处。遗失了大王的恩赏我们甚是惶恐不敢声张。此次赏花局邀贴中提到要带这块玉佩来,我无力再做隐瞒,还请七郎……”
“婶娘莫急。我代为回禀父王,失了便失了,不算什么。婶娘请勿为此事怀忧。”
钱传瓘看着妇人憔悴的面庞上惶恐卑下之情,心中痛惜并唏嘘。 “三叔与父王一路并肩而战、披荆斩棘、立下赫赫战功。父王虽执法如山,未必便会因他酒后误杀一官署小令而取其性命。三叔何苦夜奔南吴,落得如今郁郁而终,尸首不得归乡。”
心下喟叹一声,“世人见风使舵,三婶这几年日子当不好过。只是那玉,落在了何人手上?”
他离开元明殿来到居思殿的一间偏殿。内里已有一人等候。
越葳对他摇了摇头。
大王着太医署为今日宾客派赠春生扶正饮。越葳得以近身暗查各人。然而今日赴会的所有文臣武将包括获赏羊脂黄玉的四位重臣,无有一人携七和丸之异香。
“我这里虽有发现却无答案。”钱传瓘道。
“当年梅弟得到那块黄玉时,因其玉质盖世罕有而献与父王。鬼匠殷晴书将五块玉佩呈上时我正随侍在旁,一见之下绝难忘怀。殷晴书巧妙地借沁色雕出一副五枚玉佩组合成的快雪时晴图。玄枝红梅,瑞雪覆地,褐马翻蹄。今日几位夫人带来的正是当年我见过的那几块,其中未有伪品。独独不见我三叔的那枚,三婶道她从未见过那枚玉佩。”
“大王曾令我为那位夫人诊脉,她毫无内力不会功夫是确实无疑的。她道未见过玉佩应为真言。当年可有边角玉料存下?”
“几乎未有剩料,雕琢之工中磨下的碎粉殷晴书也与玉佩一同交与宫中。总重毫铢不差。” 钱传瓘犹豫了一下,说道:“父王亦令我排查梅四郎。”
越葳心中轻摇了下头,说道:“曾得过便有机会与途径再次获得。梅四郎若知因此惹了怀疑,不知会否后悔献玉?”
“四郎绝无可能做出这等事。”钱传瓘毫不犹疑地道,“但难为的是无法证明他无有沁四色黄玉。唯有找出以玉佩与玉笛催魂交换七和丸之人才能洗刷他的嫌疑。”
越葳道:“梅四郎身上不具异香。但这仅仅说明他没有服过七和丸。逻辑上并不能排除他怀有另一块黄玉且涉此事的嫌疑。”
钱传瓘蹙眉道:“正是。故而我更需尽快查出背后之人。吴太医,我另有一猜测。三叔将玉佩带去了南吴,落入某人手中。”
越葳凝目思道:“除我们几人外,知晓七和丸功效的只有薛简与当年吴越的内奸。玉笛催魂杀了薛简派去的太湖四鬼。此次夺丸之人定非薛简。若为其他南吴人氏,则......." 她看向钱传瓘。
钱传瓘沉重地点了点头,“则意味着三叔便是当年的内奸。他将七和丸之事告诉了某人,而此人也得到了他的那枚玉佩。”
越葳想了想,说道:“ 若果真如此,大王可放下心来。朝中的那四位重臣非为曾叛王之人。”
钱传瓘道:“吴越境内,我们继续排查。我先去回禀父王。”
“嗯,我也再去宫中四处看看。”
月高悬,华灯明,流水般的宫女们托着食盘鱼贯而入。主宾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火,便是这时起的。在远离会宴的一处宫殿内。
先是小小的一团,继而将整个二楼熊熊点燃,再快速吞噬了一楼与殿顶。
当宴中人惊见冲天黑烟及黑烟下的一小片橘色天空时,报信的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大王,宫中走水了!”内侍扑倒于地,带着哭音禀道。
“何处?!”
“妙音阁。”
“啪!” 陈夫人惊得跌落了手中的杯。她霍得立起身!惶然呼道:“若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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