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王第二十九子钱传禧,幼丧母。因其母为陈夫人表妹,钱王将此子托于陈夫人抚养。因而钱传禧与钱若耶甚是亲密。
钱传禧虽仅三岁,已显出对音律的喜爱,常于妙音阁中一玩便是整日。摸摸箜篌拨拨琵琶敲敲羯鼓,数月前竟无师自通拨弹出两、三句琴音。
钱王大悦,下令寻一精通音律的女子陪伴钱传禧。西府乐坊间颇具才名的刘余音便是这样入了宫。
今日宫宴,钱王安排众子与群臣见个面。奈何钱传禧在妙音阁玩得不亦乐乎哭闹着不肯离开。伺候他的宫人杜鹃无奈之下来请钱若耶相助。
钱若耶带着留云行至半路,凉夜里起了一阵疾风,她着留云去华安苑取氅子,自己随杜鹃来到妙音阁。
踏入阁中,未有婢女上前迎接,钱若耶略感奇怪。闻听散乱的鼓声自二楼传来,便不做多想与杜鹃登上二楼。
却见钱传禧面朝内卧于榻上。拍鼓之人为刘余音。
她见到二人,起身施了一礼。说道:“小郎已睡了。”
钱若耶向钱传禧走去。“杜鹃,你将禧儿抱去大殿。”
“是 。”
“还请郡主留步。”
钱若耶不解看向刘余音。
刘余音容貌普通但行止端庄,沉静知礼。钱若耶对其素有些好感。
刘余音走至二人面前。
“因为,”她看着钱若耶的双眸,一抹笑浮上面庞。“你们都要留下来!”
钱若耶还未及反应,面前已扬起一团粉雾,一呼一吸间充斥了鼻腔,钻入体内。
她的意识尚清醒,四肢却软了,人歪歪倒地。她勉力扭头看去,杜鹃亦未能幸免。
她张唇大呼:“来人啊!有刺客!”出声却是飘飘的轻如蚊呐。
钱若耶心头又惊又骇。她强自令自己镇定,安慰自己。“不要怕,这是在宫中。侍卫众多。留云很快就到。阿耶阿兄也会来救我。”
“郡主可是在等侍卫和婢子们来救?”刘余音手持一捆麻绳,将钱若耶和杜鹃拖至榻旁。
一面绑一面说道:“我等了这许多时日,终于等到今日这个时机。此刻宫中九成的侍卫都在正殿周围,各宫的婢子也调了不少过去。楼下那两个也被我支开了。”
“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觉此处的异样。待到见到时……”她不带一丝温度地看着钱若耶,“放心,会很快的。”
钱若耶的声音已有些发颤,“看到什么?什么很快?”
刘余音未答。她拉开壁柜的门,搬出几件乐器,现出藏于柜中之物。
“这些都是…… 母亲赏你的酒?!你从不要别的赏赐,我们只道你好此杯中物。原来,你竟都未喝。那你为何?—— 啊!”
钱若耶猛得醒然,泪水迸出眼眶,叫道:“你这个疯子!你为何要这样做?!我有何对不起你之事?!啊!你将禧儿怎么样了!”
“他将与你一起。不叫你们路上孤单。”
钱若耶望着榻上一动不动的禧儿,不知他是否已然遇害。难过的呜呜而哭。
她边抽泣边问道:“到底是为何?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金银财宝?或是你有什么冤情?”
“我确有冤情。” 刘余音将酒壶悉数搬出,不紧不慢仔细地将它们浇淋各处,壁柱、楼梯、帷幔、书册、将最后一壶泼洒满地,仅空出木榻周围这一圈。
她缓缓说道:“陈玑,你与钱传禧的母舅。他欺行霸市,看中了我爷娘的丝竹行。强抢不成竟心生恶念,害死了他们。我阿兄四处求告,睦州刺史高升不敢得罪你母舅,诬我阿兄诽谤,笞杖四十。阿兄,只挺了两天…… 此事在我故乡人尽皆知却无人敢言。”
钱若耶心中惊道:“母舅竟做下这样的事。可是……”
她急切地道:“我为你伸冤。请父王治母舅的罪。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这罪孽非我和禧儿犯下。我们亦毫不知情。实在无辜。”
“无辜?!”刘余音厉声道:“我枉死的父母兄长才何其无辜!你母舅在睦州只手遮天,仗的是什么?!还不是在宫中的你们!”
“伸冤?!官吏与他沆瀣一气。这冤,我自己来伸!”刘余音擦亮火石燃起一张纸笺。
钱若耶心头一凉,极力做最后的努力。“我们若都葬身此处,你家的冤情又如何能得以昭雪?!”
刘余音举着燃烧的纸笺,如看见世间最美的花。她将这朵花轻轻地抛出,看它瞬间绽放,盛放而铺满一室。
“这是你母舅害死我爷娘的方式。被困于绝境,一点点失去希望的折磨。”刘余音的目中涌上一层薄雾。“阿爷、阿娘,我带了陈玑的两个外甥来陪你们。她们丧身,钱王彻查之下必饶不了陈玑。那陈玑和高升的死期已不远了!”
钱若耶终于绝望。她放弃挣扎,止了哭泣,惨然自语道:“阿娘、阿兄,耶儿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耶儿想你们!耶儿舍不得你们!”
刘余音抱起一支琵琶,面色凄然。“阿耶,为了不使你自创的这曲《燕歌行》落入陈玑手中,这几年孩儿隐姓埋名于西府乐坊间。女儿不孝,今日此曲将至绝传。便以它为孩儿与两位王庭子女的葬曲吧!”
她五指一弄,裂帛般的一声炸响起音,而后万千铁騎疾冲来,旌旗猎猎刀枪鸣……
留云一踏入妙音阁,便见到二楼地板上腾起的熊熊火焰。像只快速长大的红色巨兽吞吃着身边的一切,廊柱、珠帘、书册……
她骇得三魂失了七魄,疾声呼道:“郡主!郡主!”却无任何人声,而火场中传出的琵琶之音尤显可怖。
她向二楼直冲而去。
火已沿着阶梯蔓延下来,她只上得数级便被烈焰逼得倒退回来。木梯噼啪呻吟着,眼见将要垮了。
留云拔足向外狂奔,拔高声量尖锐地呼道:“快来人啊!快救郡主!走水啦!快救郡主!”
她脑中嗡嗡作响,思维几乎停滞。不知该向左或右,更不知最近的吉祥缸在哪儿,灭火的工具水囊溅筒又储于何处!
虽有几个侍女宫人闻声赶来,却也同她一般束手无策。
秒音阁不临任何水源,众人四处找桶寻水,手忙脚乱,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毫无章法地乱转。
火舌已舔上了窗棂!整个二楼已陷入浓烟与烈火之中!
一道灰影倏得飞至留云面前,一把捏住她的肩!
“是文安郡主?!!”来人急切地问道。
留云还未及点头,来人已自她的神色得了答案。灰影唰地离去。
少顷,他再次返回,双手托着一口高约三尺,口径足有二人合抱的大缸。正是宫中储水的吉祥缸。
他带着这只缸行走却如履平地。只见他来到秒音阁西首,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身子拔地而起!
他足尖在二楼窗外的银杏树干上一点,身子斜折,掌在缸底一拍,缸中的水激射出一大片,浇熄了窗口附近的火焰。
他顺势将水缸平平推出,撞开窗棂,滑入室内,自己跟着跃入。
阁中浓烟弥漫,孟尚庭仍一眼就找到了他存于心尖之人。他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只见钱若耶倚靠着床榻一角紧紧蜷缩着身子,双目阖闭。焰火已舐上了她身侧侍女的脚掌。侍女一动未动,显然已死了。
孟尚庭轮起水缸一挥,倾倒而出的水将钱若耶附近的火逼退了少许。
钱若耶微微睁开了眼。
孟尚庭拔出靴中的刀割断她与钱传禧身上的捆绑,将她二人放于缸内。提缸向外跃去!
正此时,阁顶发出轰隆噼啪地哀叫,数根梁椽轰然断裂,直砸下来!
阁外心急火燎的众人只见那口大缸自阁中飞出,之后跟了个背上生着火翅膀之人。
大缸平稳落地,那人在地上急滚几圈压灭了身上的火。
他疾呼道:“唤太医!”一面扑至缸旁。
“我们在此!”恰有二人奔至近前。
正是越葳与路辛。因妙音阁离太医署不远,他们得以比其他人更早发现火情而赶至此处。
二人将钱若耶与钱传禧带至附近的偏殿救治。
宫宴中众人以钱镠、钱传瓘与几名武将最先赶到。已有宫人奔去相迎在路上禀明了孟尚庭救人之事。
钱镠到达时,越葳与路辛正从偏殿出来。
“禀大王,文安郡主与二十九郎均已脱生命之危,无甚大碍。但烟灼肺咽,还需仔细调理些时日。”
钱镠大喜,扬声问道:“施救者何人?”
跪地伏面的众人中,有一人抬了头,道:“某为内牙都将孟尚庭。”
钱镠见此人身材精壮,虽满面灰黑仍可见俊挺五官,背上的衫子灼破了大片,裸露的皮肤已起了片片水泡,他面上却未有丝毫痛楚之色。
钱镠心内激赏,高声诏道:“内牙都将孟尚庭,禀资奇伟,勇武过人。忠于司职,有非常之功。当宣其勇以为典范。封内牙副都头,赐一千缗,米粟二百石。”
钱镠等人离去后,众人一片恭贺声中的孟尚庭并未有多少对于封赏的得意与喜色。
他行至越葳身前,对她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吴太医,郡主受了惊吓。还请吴太医在医治烟灼之创同时,亦解郡主情志之扰。”
越葳一双水泠泠的眸子落在他的身上,似关注,又似未听进他所言。
孟尚庭略感诧异,正待重复一遍时,越葳道:“我知晓了。孟都头背上的火灼之伤不轻,不若与我移步太医署。署中有上好的灼伤药。”
孟尚庭言谢后二人一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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