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空前倾着身子,细细看着十多日未见的吴行歌。眉目依然,神采如旧,又似乎多了些什么沉淀在她心中。
吴行歌深深地注视着于空,谁人能知这惯常不羁的面容下是一颗何等诚真之心。
二人夜探太医署那日,于空曾言若他失手,自己可至暮随巷旭园找周礼大哥,他必有法子。
这几日她走遍西府,却发现并无暮随巷,仅有两条相邻的巷子——暮望巷和随耳巷。而那儿的园子名旭安园。园中周姓的只有一位叫周礼豪。这隐去的四字相连一起便是‘望尔安好。’
“于空,你竟探过刑狱?有否被人发现?”吴行歌想到他为了找寻自己竟冒过那样的险,心内有些难安。
见到她面上关切中带着些自责的神情,于空俊眼一闪薄唇一弯,“唔,不枉我做那一场鬼戏。不过是间刑狱,想去便去了。”
吴行歌将这些日子的经历对于空道来,自那日发现易了容的钱传瓘与越葳故而不及联系他便跟随出城,至如何获知阿妹下落终得与越葳相认。
她说得眉飞色舞,他静静微笑倾听。只在末了问了句,“又打鬼又擒虎的,你可有受伤?”
吴行歌原将金丝腹之事略过未提。听得此问一怔,旋即站起身拍拍胳膊踢踢腿,扬眉道:“瞧,毫发无损。”
“不过于空,受人之托忠人之信我尚不能告诉你王宫以七和丸为饵钓的是什么。”
于空轻嗤一声,“我对王庭之事毫无兴趣。只是,……”
他看着她,目中有些许的担忧,“只恐你涉入太深难以脱身。”
吴行歌笑道:“不会。此间事了后,我便和小葳离开西府,游历四方。她行医救人,我便做她的药童与厨娘。”
谈起阿妹,吴行歌的话匣便合不上了。叨叨地说着小葳如何聪慧、小葳医术如何高超、小葳如何心善……
于空忽闷闷地道:“这不公平。”
“呃?”
于空看着她,认真无比地道:“对阿妹,你一口一个小葳小葳。对我,你阿弟,却连名带姓好不生疏。不如唤我阿空、空弟、空空。”
吴行歌想了想,问道:“你可有表字?”
“吾字盈之。”
“那么,盈之,现下我要采买些食材,你可愿与我一起?”
“乐意之至,行歌。”
月辉皎皎,桂影婆娑。徐吟的清风将清新醒神的草药香送至院中。天幕中星光熠熠,院落里烛火融融。
怡人的夜,更怡然的是院中各人的心情。
曲知意一见越葳便甚是喜欢,性子沉静的她与越葳聊的很欢。
于空一反常态分外娴静,一头埋入行歌准备的满桌菜肴,吃得正欢。
得知七和丸之事已有眉目,吴行歌很是为越葳及钱传瓘高兴而心头畅欢。
人已醺,席将散。于空陪同吴行歌一起将曲知意送回客舍。
吴行歌道:“福缘客舍便在前面,你先回吧。”
于空瞅了瞅她,“你这一路步子歪歪扭扭,可还记得回去的路?未免你摸进不知什么人的房,还是我送你吧。”
他既坚持,吴行歌便由他去。其实她的脑中甚是清醒。
“盈之,这几日我反复思量洛大郎义父之事,终于明白那日在常州我感到的异样从何而来。”
“我们在郑氏旧仆的屋中见到了他曾为董茵茵乳母的阿姊。她告知我们董未出阁前曾有一青梅竹马之交,后该儿郎随父举家迁至杭州。当时,我总觉得这个乳母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她残缺了右手,屋内的熏香令人头脑昏沉,她的相貌为老妇,声音却刻意压得很低,辨不清年纪。”
“方才我突然想起傅小鱼提过的常州盗帮,遗香帮。‘取尔资财,遗香以赠。’ 以女□□骗,以惑人之香为助。那几日有一遗香帮女子的手腕被眉山三兽砍断。而那乳母的手腕处包扎严实,为新伤。”
于空点头道:“新遭断腕、迷神之香、难辨其音,确实不少巧合疑点。只是,”他指出关键之处,“若他们为遗香帮之人易容而扮,所图为何?他们怎知你们会去找那旧仆与董茵茵乳母?”
吴行歌双眉紧锁,目中忧色愈盛。“我们并未丢失钱财。既非为财,遗香帮那两人应属被人雇来误导我们。我和洛大郎并未告知任何人我们的去向,但前一夜我俩谈及此事时我恍惚见到檐下有一道灰影飘过。当时以为天暗夜沉自己眼花了,现下想来确是被人偷听了去。”
“第二日出门时我们的马突染了疾,改租驴车便耽误了些时间。”她心中一紧,“只能是客舍中人。是谁?!那些话若是为了引我们来西府,那么目的为何?而持有‘情思绵绵’之人究竟在何处?”
她愁道:“洛大郎义父现下不知怎样,多一日便少一分希望。眼下关键的是查出暗器落入何人之手,此人在何处。需得再去常州一趟。”
于空道:“能做出此布置者定非市井平民,客舍中只有三人有可能——吴越王二子,及闽地使者。”
吴行歌猛然醒起一事,“洛大郎的腿伤不知恢复得怎样?若引我们来杭州之人是……”
“盈之,我们快回小院!我有事要问小葳。”二人施展轻功飞奔而行。
一冲进院子,吴行歌拉着越葳问道:“小葳,与闽地使节一同来到西府的有一位洛大郎,他受了腿伤,被安排由太医诊治。你可知此事?”
越葳道:“未曾听闻。”
吴行歌再问道:“太医署各医监医正是否唯对各自病患负责,并不互通他人患者信息?”
越葳答:“虽则各宫及重臣的医治各有归属,然所有医案均需登记入册。大王知我喜研医理,特许我翻读所有医案。我从未见过他的名字。”
吴行歌心猛得一沉,面色也变了。
于空见吴行歌面上除灼急忧虑之外更有一层黯然痛伤之色,好似有什么在她心中碎裂,抽走了她所有的神采。
他有些惊慌,问道:“行歌,你怎么了?”
吴行歌恍若未闻,双目失神,身子仿似钉于当地。
越葳也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扶住她。
吴行歌深吸一口气,对越葳道:“这位洛大郎住在接待闽使的驿馆中。明日,我们易容进去瞧一瞧。”
她转向于空,未待她开口于空便道:“我去常州查此事。”
“嗯,谢谢你。盈之。”吴行歌取出一只荷包交给他,“傅小鱼还欠我一个回答。”
阖着双目亦觉着月色白得刺眼,拂叶的风好似钻到心里去。
吴行歌在脑中反复回想那日钱传瓘之言。‘我请了一个家传渊厚,尤擅疗治骨伤的太医为他诊治。休养些时日,洛大郎的腿伤当无虞。’‘为何言谢?他为我而负了伤,我本应为他安排最好的照料。’
她多么希望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她在心中问道:“是你吗?真的会是你吗?” 一遍又一遍。
长夜漫漫,人不寐。吴行歌伏枕辗转,钱传瓘亦反侧难眠。
这日午后,探查孟尚庭居处的苏锡常,来回禀他的发现。
“我刚到那儿,见到两人踏檐而去,有人赶在了我之前。”
钱传瓘道:“多半为传珦所派。”
“他们极为小心。屋内未留下任何搜检过的痕迹。不知他们是否有所发现,我在簟席的夹层内发现了一幅画像。未免惊动孟尚庭,我将画像留在原处。画中人,”
他对上钱传瓘的目光,顿了一顿,说道:“为文安郡主。”
虽在意料之中,却非钱传瓘所期冀。
他思忖片刻,说道:“对于孟尚庭的身份,我有一个怀疑。锡常,还需你去衢州走一趟,查一个人。”
当钱传瓘踏入居思殿时,钱传珦已先达该处。钱镠面色愉悦,钱传珦隐有得色,可知二人已做一番交谈。
“七哥,”钱传珦的恭谨之态一如往日,“弟派人前去孟尚庭的住处查探,获一重要线索。”
钱传瓘迎向这位十二弟透着精明之光的双目,待其说出下文。
“他竟对若耶存着非分之想,簟席内藏有若耶的画像!”
“哼,堂堂郡主岂是他可肖想的!”钱镠嗤道。“不过,你十二弟因而生了个主意。你且听听。”
“七哥,将孟尚庭之罪昭之于众的关键在于令众人相信他便是窃取七和丸之人。故而,需令众人目睹其于十五日后申时正内力尽失之状。我们可发一告示,父王爱重英才,特设比武大会,设武状元、解元、探花各一。各军中不论年龄身份皆可参加。其实军中已有高职者自是不会参与,剩下的人中以昨日孟尚庭所露的功夫来看,他当有机会入前三甲。我们只需等待,在其一路勇挫四方后再于申时其内力全无时揭其真面。”
“不过,为免万一,若其根本无心参与比武,弟有个想法,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七哥与若耶原谅。”钱传珦面上恰当地现出嗫嚅不知如何开口之色。
“十二弟请讲。”
“我会令人暗中散布传言,道父王有意将若耶许配与拨得头筹者。如此,他定会全力以赴。”
饶是钱传瓘定力过人,此刻面上隐现一层薄怒。
钱传珦连忙道:“七哥放心,弟定会极为小心行事。不令人知传言出自何方。届时,无论计划顺利与否,何人摘得桂冠,我们只需怒斥一番无稽谣言,奖罚并用,便压了下去。此事便如风过了无痕。”
钱传瓘看向父王。
片刻的沉默后,钱镠道:“当年之事若不查清,我终日如鲠在喉。”
钱传瓘知此事几无转圜之地,心内沉沉,抿着唇沉默着。
钱传珦道:“儿另有一事禀报。儿查到孟尚庭十四岁从军,入的是武安都。”
当时武安都的领军人为而今已官至两府行军司马的杜建徽,其父为获赐五色玉的五功臣之一杜稜。
钱镠面色一变,当年奸人能越过重重护卫将威吓信递与乌半生,极有可能护卫之中出了问题。而杜建徽正是负责守卫的人之一。
“瓘儿,裴氏道她从未见过玉佩,而镖弟曾言玉佩于获赐当日遗失?”
“是。”
钱镠道:“赐玉佩的那场宫宴,杜建徽亦在场。”
言下之意甚明。钱传珦即刻领会,乖巧接道:“儿将循此线细查。”
钱传瓘虽有不同判断,杜建徽平徐绾叛乱,责陈询之叛,驰援苏州,坚守杭城,桩桩件件莫不可见他对父王的忠心。君生暗疑,恐伤臣心。但他未开口劝阻。
因他知父王这个位置的孤独。他心下黯然,居此位者再难亦不能全心信任任何人。
只希望苏锡常能顺利查清那事,尽快赶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