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知意目光淡淡,“既已跟踪了我徒儿这些日子,又探得她的功夫路数,你自是早知道我在西府。”
胡进思道:“昨日你佯装与徒儿告别出了城,其实又返了回来。唉,我该想到那些探子怎能瞒得过你呢。”
他深情缱绻地道:“小意,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我曾去找过你,却只见空楼残月。”
曲知意将剑压得更紧了些,一缕红丝自胡璟颈项向肩窝爬去。“废话休提。既有我们两个老的在此,就让小辈们歇歇吧。我们比试一场,若你输了则放我们离开,若我输了,我们三人留下便是!”
胡进思现出为难之色,“小意,我怎忍心伤你呢?”
曲知意看入他的目中,此刻深情款款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眸。
她一眼就认出胡璟为胡进思之子,英挺之貌一如他当年。那日他溯溪而来,自己不忍将中了箭的伤兔交与他,那一场比试,她输了。也将心输在了他温柔似水的目光中。
曲知意道:“你果然未变。”
胡进思瞧着她面上不愠不喜的神色,猜不透她话中之意。正沉吟间,曲知意又道:“你如今的鼎食钟鸣尚嫌不够,要以嫡长子之命换取更多权势富贵吗?”
胡璟闻言一震,看向父亲的目中竟带了丝紧张与忧虑。
胡进思叹了口气,撤了剑。曲知意放了胡璟。那厢以长枪缠斗的二人也收了手。
洛载清与吴行歌退开数丈远立于崖壁边。
胡进思道:“小意,那日也是如此。你立于清溪边,长剑指着我。清泠泠的模样令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这一幕,我时常念起。”
吴行歌自胡进思唤出‘小意’时脑中便闪电般厘清了关系。原来师傅这许多年孤身冷性竟都是拜他所赐!她心中狠狠一揪,师傅定被此人伤得极深!而他,位列三公权势滔天子女成群。实乃负心薄幸!
她心中对胡进思厌恶至极,此刻听其对师傅言语轻薄,忍不住喊道:“呸!老叟喝稀饭!”
洛载清不解问道:“何意?”
吴行歌高声道:“无耻(齿)!”
胡进思不便当众和小辈计较,心中恨道:“待我拿下你师傅,便送你去阴曹地府!”
他一双含情双目始终未离曲知意之面,“小意,好,既如此便依你。你们三个,我都要!”
“要”字未出,剑已动!
曲知意忽得不见!
惊雷十三式,威力在于重、疾、厉!吴行歌此时方觉原来之前胡进思并未使出全力。
天地好似突然间变了色,阴冷之气骤然袭来,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剑气所及,竹枝一排排剖斩而断。满地乱滚的砂石被聚起腾空成了一道石旋风将一条青影一道流光包于其中。
曲知意的身形极快,见影不见人。四时剑法的要诀在于灵、巧、快。虽惊雷阵阵,四时有序,天地自融。惊雷化作春雨润田、酷夏去署、秋日之酿、霰雪纷纷。任尔如何雷轰烈催,山自巍巍水自汤汤。
吴行歌的心提至嗓子眼。二人已拆至惊雷十三式的最后一式——鬼工雷斧。
一瞬间,众人皆未看清,所有的电闪雷鸣陡然止息,重现风和日丽。
洛载清一声惊呼,“前辈!”
胡进思与曲知意相对而立。曲知意剑尖滴血,胡进思小臂中剑。
而他快意地笑着,扎入曲知意中府的长剑未松分毫。“小意,你果然仍对我有情!所以未以同归于尽的‘阴极阳生’来接我此招。”
曲知意凝眸看着他,忽地淡笑了一下,摇头道。“真真未变。”
她这一笑,令胡进思呆了一呆。曲知意自现身以来始终对其神色淡漠,此刻的笑令他依稀若见当年的巧笑倩兮。
这已是曲知意第二次言道他未变。他心头忽地起了异样之感。
“你果然还是那样的自大,顾盼自雄,一叶障目。”
曲知意的身子忽地离了剑,一掠来到胡进思背后,两指疾出,连点胡进思两大要穴。
“你,你未受伤?!不对,有血流出,你在衣下垫了血袋!”胡进思此时方醒过来。“你早有准备?”
“既知你盯上了我徒儿,我怎能不提前设防?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分毫。”
“嗬嗬,人称‘冷月幽兰’的曲仙子竟也会这种污浊狡诈的道道了。”胡进思此时的目中再无半分柔情。
“不装了?投桃报李,我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诈,赠予你。以谢尔欺哄瞒骗之行。”
胡进思道:“小意,你还在为了当年事恨我吗?你要杀了我泄愤吗?”
曲知意看着他,如看陌生人。“不,我久已不记起你。而且,为了吴越百姓,我不会杀领兵御敌之将。”
胡进思默了默,道:“好,我也不杀你!”
他突地如鹞腾起,翻了个身落于他带来的五百兵士前。“小意,我着了金丝软甲。你那两指落于我穴位上不过是挠痒痒。纵我小臂负伤,以我三人与你三人相较仍难分高下,但你莫忘了我这儿还有五百兵。我放你走,但他二人必须留下。”
曲知意斜觑了他一眼,蔑然道:“你如今位高权重,倒是惜命的很,带了这许多人还穿上金丝软甲!你向来追名逐利,登龙有术,如此立功良机,我早已知无论比试结果如何你都不会放我们走的。”
她向旁走了两步,与吴行歌交换了个眼神。“但你又能奈我们何!”
三人齐齐转身,跃至崖边,跳了下去!
众人一阵惊呼,此山高逾三十丈,落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胡进思冲至崖边,向下看去。
只见崖壁嶙峋陡峭,半山腰的石缝间挤出了两棵古松。根扎于壁内,枝条平平伸出,枝繁叶茂,冠大如盖。两树枝叶相交,如相依偎的恋人。
似有若干断裂,但未见任何人形。松叶密而无隙,看不见其下的状况。崖底一道清澈的碧流依山而过。
他一挥手,“放箭!”
箭雨噗噗落于松树上。他等了半晌,未有任何动静。
蓦地,一叶扁舟自松下的河面射出,流星一般向远而去!
三人跃下时吴行歌记得洛载清轻功未复,一把握住他的手道:“我带你。”
她二人与曲知意分落两棵松上,各自向对面方向一跃,抓住系于松干上的藤条一路滑下。于空已在舟中等着她们。
吴行歌回头一望,崖顶的人已化为芝麻大的点儿。笑道:“师傅,我几乎可想见此刻那胡老儿咬牙切齿之状。”
不知为何,她觉着师傅的神情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曲知意道:“于小郎的这个出其不意之法甚好。”
于空朝吴行歌挤了挤眼,挺了挺胸。“嗨,师傅都夸我了。”
“那是我师傅,不是你师傅。”吴行歌笑着道:“不过,盈之,你这个主意真是非常之聪慧。也辛苦你和师傅昨夜来此布置。”
洛载清也上前来十分郑重地一一行礼谢过三人。他不善言辞,腹中生不了什么锦绣词句,唯在心中对自己道:“她三人对我有此等大恩,我何以为报?嗯,我便将他们之事当做我自己的事,他们的安危置于我自己的安危之上。若有任何机会,便去报答。”
吴行歌心中对于空有一问,“盈之,你为何如此了解这片山域,又知道此峰崖间有这两棵古松?”
于空神秘一笑,自袖中摸出两枚鸟蛋。“此卵味道极美。方才你们坠落松上时震下了鸟窝,我接着这两枚,还有一枚跌碎了,可惜呀可惜。”
吴行歌好奇未减,“但此松位于半山高的崖间,昨日之前未有藤条,你是如何知道上面有鸟窝的又是怎么上去的?”
于空收于袖中的手不由地一攥,指腹的粗茧磨砺着掌心。
少年的他不知自这崖上跌下多少回,受过多少伤,被铁石心肠的师傅逼着一遍遍地攀爬。
他习武较晚,幼时与亲人失散数年,十岁时父亲寻回他后请了师傅来教授他功夫。
“别人已会跑了,你才刚开始爬。只能加倍努力,以勤补缺!”
那些没日没夜无休无止的练功,无谈无笑无嬉无戏的日子,曾让他很讨厌总是板着脸的师父,甚至心生恨意。
直至成年后见世情险恶,方体会师傅之心。近来更时常想念师傅。只是已不知他老人家神踪何处?
对吴行歌之问,他扬眉笑道:“有位仙人带我上去的。”
吴行歌知此乃玩笑之语,却不再追问,兴致已转为研究那两枚鸟蛋。
河水湍急舟行极快,河网密布交叉繁多,于空引着舟左转右弯走过数条岔道,几人确信已完全甩脱追兵后寻了处果园边泊了船,上了岸。
于空与洛载清去捡柴生火。曲知意和吴行歌去找园主买果子。
师徒俩边走边聊。
“歌儿,你所交的这两个小友甚好。师傅很为你高兴。”
“师傅,我独自一人下山,你定然很是担忧我被人欺负吧?”
曲知意点点头,“起初确是如此,但这几日我已不再担心了。”她目中充满了欣慰和自豪,“歌儿,你很有识人之智。且,遇事果断当决则决。这点,你比师傅强!”
“师傅!”吴行歌扑入师傅怀中,面颊牢牢地贴着她,双手紧紧地搂着她。
泪水洇湿她的眼眶。她不知师傅当年事具体如何,她只知,那定是极大的委屈与伤害。她不知能如何安慰师傅,此刻,她唯一想着的便是以此行动告诉师傅她对她深厚的感情。
曲知意感知到肩头的湿意,她轻拍了拍吴行歌,“傻孩子。师傅没事的。”
吴行歌透过朦胧泪眼,见师傅的神情如平常般云淡风轻,更带着轻柔的笑。好似春风划过山谷,幽兰应风而开。
“师傅当年惑于他俊逸的外表,迷于他的花言巧语。不知他实已有妻室。”
吴行歌犹豫了一下,但见师傅似已对当年事释然,便问道:“师傅,你可曾后悔?”
曲知意答得干脆,“彼时的我真心无伪,无愧己心亦无甚后悔。虽遇人不淑那却是我因自己的薄识与轻信而该得的教训。”
师傅如此的洒脱坦荡,吴行歌心中一阵激动,许多话语涌了上来。她赧然低下头,“师傅,徒儿错了。徒儿之前有一事未告诉师傅。”她将与钱传瓘的相识与常州之行等事一股脑儿全倒将出来。
曲知意了然地微笑,“歌儿,你的本心为何?即使无洛大郎这件事,你也已找到了自己内心的答案。”
吴行歌仔细想了想,抬起头,目中一片澄明。“确然如此!”
这日晚间,四人进入南吴之境,在林间宿了一晚。次日将向和州而去。
洛载清初闻吴行歌和于空道来怀疑掳走宋扶山之人为其结拜兄弟自己的大伯时甚是震惊,便想着去找同为他们结义兄弟的陆五叔商量,且此地经和州去郢州亦属方便。
临行前,曲知意对吴行歌道:“歌儿,为师很想再多陪你些时日。但,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幼鹰离巢而学飞,脱离母翅之荫你会更快地练成铜皮铁骨。我们就此别过。”
吴行歌不舍地道:“师傅,你要去哪里?”
曲知意道:“我已多年未离吴越,现下准备先四处走走,一年半载后归去。停云峰当是不能回了。歌儿,你记得我们曾去过几次的那个飞瀑流泉鹃花烂漫之处吗?我会在那儿等你。”
“好,师傅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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