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骄阳高挂于顶,一丝风儿也无,令这时刻平添一丝凝着之氛。更为凝重的,为众人目光汇聚之按剑台上。
水丘昭阳与梅弗问相对而立。随着一声鸣锣,水丘昭阳先动了。
他所习的掌法为独倚高楼掌,仿若一人孤幽凭栏,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出掌忽快忽慢,忽进忽退,飘忽不定。柔则如绵里藏针,刚则似断金裂石。
梅弗问足底如生风,飘飘然忽而在前,忽而在后,见影不见形。以身形之虚对水丘昭阳掌法之虚。
孟尚庭双目紧紧盯着梅弗问。水丘昭阳在上组对上的是预赛时分列第五、第六的二人,仅以微小优势取胜。而梅弗问轻松拿下了列第一、第三的二人。他,才是今日自己最强的对手。或者说,唯一的对手。
二人已在台上追影逐形转了多时,水丘昭阳连梅弗问的发丝亦未能触着一根。他素来被族中长辈器重,同门羡佩,因而颇有些自负。
此刻不由生出羞恼。“你竟连手也不出,如此看不起我吗?!”
话音未止,三粒‘小石’疾如闪电劲若弓弹向梅弗问面门、喉部、膻中分射而去!
梅弗问的手动了。
在他与水丘昭阳之间起了一片粉色雨雾。雾散后,随着牡丹花瓣落地的是三粒微黄之籽。
梅弗问道:“金桔籽不止三粒,一起使出吧。”
水丘昭阳道:“好!”
他生得风姿清举,其人亦颇爱鲜衣华服。今日之场合亦身着锦缎长袍,玉带环腰。
‘好’字未落,长袍陡然飘起向梅弗问兜头罩去,袍下的他手握玉带如鞭接连扫向梅弗问!
梅弗问执花在手,花枝轻送,老鹰啄蛇般将飞舞的玉带咬住。另一掌一翻一托,在水丘昭阳的肩后一击,将他推了出去。长袍落下罩于其身,同时花柄已撤,水丘昭阳抽回玉带系于腰间。
这一串动作不过二息之间,观战之人中仅有少数人看清分明。
钱传瓘皱了皱眉,马绰看了钱鏐一眼,顾全武沉吟不语,杜建徽面露犹豫。
因钱鏐未发一声,钱传珦视若不见,众人心照不宣的将此解释为水丘昭阳,这个来自钱鏐母族的青年才俊仅只做了个脱袍穿袍的动作,并未使用任何兵器。
然而水丘昭阳知道,玉带的一侧绳边已断,他已然输了。
他对梅弗问揖了一揖,道:“郎君功夫高超,在下佩服。”
梅弗问回以一礼。在他视线落低的刹那,一道劲风疾射向其眉心!
梅弗问手腕轻动,以袖弹去。却在同时,腹部传来一道裂痛!
隐藏于第一粒金桔籽之后的那粒才是水丘昭阳贯注全力的,击中了梅弗问腹部。恰恰不巧为其上月受伤之处,伤口再次绷裂。
孟尚庭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梅弗问,未漏过其面上那一闪即逝的变色。他的唇角微微弯起。
钱传瓘霍地扭头看向钱鏐与钱传珦!他虽不知梅弗问的情形,但水丘昭阳使的这手阴招却看得极清。
钱传珦按着他的肩道:“七兄推荐的梅四郎功夫着实了得。只是这对战时的灵活应变似乎逊色了些。”
钱传瓘心头愤怒,如此不光彩行径十二弟却赞之灵活应变。
他正待发声,顾全武、马绰、杜建徽三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道:“依我等所见,这一轮是梅四郎略胜。”
钱鏐点了点头。
梁柱后的钱若耶喜上眉梢,扭头对留云道:“四郎又赢了一场!”
她转回头看着燃香,捏着帕子跺着脚道:“燃得慢一点啊。四郎方才战了这一场,只得休息一柱香的时间。那姓孟的却已歇了这么久了。委实不公平!”
越葳立于高台之侧,沉默地观看比试,此刻看向梅弗问的目光若有所思。钱传瓘请梅弗问相助一事,仅告知了她。
她看向滴漏,离申时正尚有三刻时长。
一炷香后,全场霎时寂然无声。不少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拭目看这武状元之决!
梅弗问两指轻捏着牡丹,已花瓣无存仅余半尺长的花柄。孟尚庭掌心扣着绢丝扇面,内力暗蓄。
鸣锣之音再起,紧围着按剑台的人群立时摇晃起来,还跌倒了数人。
气,强劲之气,内力催发之气排山倒海般压来。
台上二人皆知对方实乃劲敌,均不再隐藏身手。
梅弗问力贯花柄,以之为剑。
他所习剑法名‘离人泪’。剑式凝重,剑尖疾点如雨,剑意连绵不绝,若以道道伤悲织就蛛网粘身,催人心碎神黯。
孟尚庭身形暴涨,大喝一声手中绢丝扇面满撑为□□的圆,仿若以钢丝编成的盾牌。
众人只见台上二人身形闪动,灰色的枝影条条与桃色扇影连闪,闻听道道‘噗’‘噗’之声,惟有少数几人看得清二人的招式。
钱传瓘见梅弗问之剑数次刺上扇面,扇面却未损分毫,心道:“孟尚庭之内力竟如此惊人。”
望着台上,他面上渐现忧色,孟尚庭已自守势渐转为攻势。
腹部传来阵阵裂痛,梅弗问面色不改。
他再挽起剑花,‘秋光断肠’射向孟尚庭。
孟尚庭连退数步,梅弗问紧追直上。
孟尚庭忽的一扭身斜踏一步,侧身甩出扇面,以盾为刀切向花柄剑,同时双掌齐出拍向梅弗问!
梅弗问足底一捻飘移开去,孟尚庭双掌落空。
却见他眼露得色。孟尚庭变掌为弹,将甲中的两粒米珠弹入梅弗问腹部!
扇面上的喜鹊双目以米珠镶就,登台前他已剥下米珠藏于甲尖。方才的双掌只是虚招。
米珠破衫而入,钉入梅弗问裂开的伤口中!
他动作滞了一滞,孟尚庭等的便是这一瞬!
他欺身而上,在梅弗问的伤处猛击一拳!
梅弗问身子不受控地腾起,而后急坠。
他扭头看向滴漏,离申时正尚有半刻钟。他再转首看向钱传瓘,目中带着歉意。而钱传瓘的目光全是关切。
梅弗问重重落地,咳出一口血来,腹部渗出一片血色,并快速扩大。
钱若耶拔脚便要冲过去,被留云死死抱住,连拖带拽拉进殿内。
钱传瓘双手紧扣着桌案边角,此刻他不能动。
钱传珦与钱鏐对视一眼,谁也未料到孟尚庭的功夫如此之高,比武结束的如此之快。如何拖过这半刻钟?
不明就里的三位裁官等着钱鏐与钱传珦的宣布。
群情已经鼎沸,尤其如李文庆之类无家世背景之人,孟尚庭的成功令他们看到希望,他是他们的前行者。他们欢呼着孟尚庭的名字,恨不得奔上台将他高高抬起。
孟尚庭志得意满地立于台上,扬手回应着众人的欢呼。春风满面,喜不自禁。他向梁柱处望了望,她已不在那儿。不过没关系。他和她,还有许多时日。
他转向高台,双目沉沉看着台上那位年过花甲,龙威燕颔,吴越至高无上之人。“你可曾料到会有这一天,自你的口中当着全军之面亲授我这样的荣耀。”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钱传珦额上已急出汗来。
忽有一道青影自众人头上飘过,落于梅弗问身旁。两指疾出点了几处穴位。说道:“张口。”
梅弗问依言。
她弹了粒丸药入其之口。“旧伤已裂还硬撑这许久。”
梅弗问定定看着她。“为何?”
“权当谢你的伽阑木。”她丢下一支药瓶,转身跃上了台。
扬声道:“孟都头,本次比武点到为止。你却将四郎伤得如此重,我不依!”她纤影一飘,向孟尚庭疾冲而去。双掌接连劈向其面门。
孟尚庭疾步而退左闪右避,青影紧追不舍。
这个变化惊得台下一片哗然。
“这小娘子怎得如此胡搅蛮缠!”
“怕不是那小白脸的小情人,心疼情郎了吧。哈哈!”
“可有人识得她是谁?会否是莫留阁中的花魁?”
有人认出了她,讶然喊道:“这,这不是小神医吴太医吗?”他看看台上的越葳,再瞅瞅台下对满庭喧哗置若罔闻一双黑眸只关切地注视着台上的梅弗问,仿佛明白了什么。又觉甚不可思议。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竟然……。
孟尚庭边躲边对越葳道:“吴太医,即为比武,挂彩便是难免之事。”
越葳喝道:“那我也要你挂一挂彩!”
孟尚庭愕然,“她莫不是疯了。”
他不欲再与越葳多做纠缠。扬声道:“吴太医,我本不欲出手。但你如此强逼我便只能还手了。”
他转而为攻,却顾忌着越葳的身份及正德夫人对其的偏爱,掌下多有保留,目的只在迫她停止死缠烂打。
只见两道身影,一灰一青,于台上斗在一起。或纠缠一处,或倏然而分,灰影游走如龙,青影灵动如风。
孟尚庭心下讶异,怎得吴太医不仅会武,且身手不可小觑。
二人已缠斗了一盏茶时长。“够了。”孟尚庭双掌暗自加了内力,掌风擦颊而过,一缕青丝飘落,越葳面上现出一道血痕。
“这厮服了七和丸,内力竟如此强劲。掌风所及,凌厉如刀。”越葳快速瞥了眼滴漏,疾踏两步,纵身向高处跃去。
孟尚庭提步追去,腾身而起一掌向越葳后心拍下!
“小心!”台下有人急呼一声。
越葳于空中转了个身,对视着孟尚庭,目中迸出如剑之光。
她身子飘飘而落,眸中起了一道氤氲。“义父,仇人终于落网了。”
在双足离地的那一刹,孟尚庭突觉身上仿若生了无数个破口,内力陡然流泻而出,决堤般汹涌地奔流着散去。他大惊之下提气运转,内力却更快地势不可挡地溃散而去。
他自空中颓然跌下,勉力调动周身之气,却骇然发现内力仍在流逝,绵绵不绝。不仅全然尽失七和丸所提增的内力,此刻所余的甚至已不及三年前,而内力的留失仍在继续。
方才的坠地已伤了骨头,他单手撑地勉强站起。
钱传珦猛然自椅中弹起,大喝一声道:“原来你便是窃取七和丸之凶徒!”
孟尚庭定定看着那指着自己的手,心头的惊骇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是如何知晓的?莫非与此刻的内力流失有关?”
他令自己镇静下来,挺直背脊,回道:“你有何证据?”
钱传珦道:“七和丸乃宫廷珍藏之秘药。有延年益寿、大益内力之功效。数年前便已失窃一枚,连累数人性命。当年事你便参与其中,故而知其功效了得。如今得知王庭新获一枚,心生贪念再次出手,夺药害命!你却不知,此新制的丸药有一特性,服用者于今日申时将内力尽泄而去,这正是你此刻的状况,不是吗?”
孟尚庭扫了一眼台下众人,见多道询问中带着关心的目光。他心念急转,头一昂傲然道:“我孟尚庭立志报效吴越。吾出生寒微,身无长物,惟有日夜苦练功夫。今日侥幸拔得头筹,若大王及三位裁官认为我身份不配此位,拿去便是,何须安此莫须有之罪!”
钱传珦看着他的目光阴冷如蝎,“你认为是我等不愿将武状元之位授予你而生生造出此罪安于你身?”
孟尚庭道:“君定臣罪,臣百口莫辩。”
此言一出,却见台下众人纷纷变色,目光转为怀疑与憎恶。
钱传珦的唇角扬起,“死到临头还在强词狡辩!来人,将告示给他自己看看。”
立刻有人跑上前将一张公告扔于他脚前。
“王庭自七和丸失窃后多方寻找皆无获。无奈之下,昨夜告示全城悬赏线索,若有人见何人今日现此异状皆可秘告之。今日观试的众人来此前多已见过告示。他们可作证这并非是方才针对你而设下的。”
孟尚庭此刻心头清明一片,明白过来。“呵,什么比武大会,什么大王选婿,好大的一个圈套。”
他试图做最后的自救,“吴太医有回春妙手,医术出神入化,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令人失去内力,想来也是易如反掌。”
李文庆呆呆地立于人群中。他始终不愿相信孟尚庭犯了这等罪,或者说,他心底里始终存着希望,盼望他是无辜的。此刻闻听孟尚庭之言,高声附和道:“正是!吴太医愤恨孟都头伤了梅四郎,她和孟都头近身斗了不短时间,如何证明不是她暗中下的手栽赃陷害?!”
越葳跃上台,眸光清朗如月,扬声道:“存疑者,可自去请城中名医,一个不够便请十个,百个来验证他是否中毒。”
李文庆道:“好,我去!”他带着几人离去。
约半个时辰后,几人陆续带着几位素有声名的郎中返回。
钱传珦令郎中们为孟尚庭诊脉后将脉象诊断书于纸上勿示于人。
当最后一位大夫落笔后,几人齐齐展示所书之字。均为“濡脉,髓绝精伤,未见中毒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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