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雪尘

安福门值房。

“头儿,咱们已经招呼过一遍了,没招,下头……您看,怎么说?”鹰扬卫一兵员出了门回话。

鹰扬卫上将军廖怀回头向门内扫了眼,冷笑道:“不中用。”

兵员一凛,垂首不言。廖怀发话:“拖出来,我亲自审。”

两个鹰扬侍卫从值房内带出一人,将其扔在阶前喝道:“跪下!”

谭翔双臂被捆缚在身后,因体力不支,半跪在了地砖上,廖怀抬抬下颌命令:“都下去。”

门前的人员一律被屏蔽,只余下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身影。

雪下着,给阶边镶了一道白色的绒边,谭翔满脸的血痕映在上头,颜色相照分明。

杯中的茶已经凉透了,寥怀还是抿了口,蹲下身来,“谭侍郎不亏是出身丰州天德军的将,身板儿硬实得很。”

谭翔痛嘶一声嗤笑,“廖上将出身凉州武威军,眼下国门失守,您倒是好兴致,还有心情喝茶叙旧。”

“知道侍郎大人扛得住,所以这头一遭就下了狠手。”寥怀将手里的茶盅放在阶边。

雪毛像贪热的扑棱蛾子,瞬间生了翅翼,前赴后继的往茶水里扎,融在里头。

“半日不到,寥上将就杀了一王,斩了一将,倒是得谢谢你,没对本官痛下杀手呢。”谭翔唾出一口血。

寥怀正视着门外,叹出一口寒气,“太监宫女们死了大半,各家门头的雪今后还得各家自个扫,烦得很呐。”

两人同时垂眼,那盏茶水已经被吸食干净,杯口落满了饱腹后无法逃离的白色飞蛾的尸体。

“侍郎大人,卑职是想救您,您得告诉卑职什么法子啊。”

“下死手。”

“什么?”

“下死手。”

三日后。

一匹长行快马冲破永安门宫禁,踏破太极宫门前无暇的雪毯,无视下马碑,一径驶向丹墀前,马蹄踏上阶后又高扬起,马头被驾驭它的将领拉扯回来。

来人丢辔弃马,按刀登高入殿。丝乐声骤然崩断,殿中一众伎人惊得大呼小叫,做鸟兽散,以为三日前的那场噩梦又要重演。

他目光掠过成堆的衣衫群袂看向上首,御座上的君王左拥右抱,眯着一双醉眼看向他:“无朕的传召,都督因何入京?”

丰州都督朱北川(该角色68章提到过)一身甲胄上的雪被殿内的炭火烤化,融成一层寒光。“谭翔人呢?”他寒声问。

平康帝敞开怀,两名伎人忙从他身边撤离,“人已经杀了。”他端杯抿酒,挑衅看着他。

“死要见尸。”朱北川握紧刀柄,“他人呢?”

秦哲两臂颓废的架在龙椅的扶手上,有气无力的嘲讽道:“顺永末年,腊月二十四,丰州安北都护府发回军报:突厥有意同大秦恢复邦交,朝中命丰州都督朱北川与突厥接洽,恢复两国邦交。腊月二十九,丰州再次发来军报:突厥敬赠两千匹马为贽仪,以祝两国缔交之乐,而这都是突厥设计的饵。”

“近两三个月,丰州不断发生突厥间人作乱的事件,这是外邦进犯的明显迹象。这前前后后,丰州一方竟然没有察觉到任何端倪,从而侦破出突厥的真实意图。”

“朱北川,朝中还未来得及治你的罪,你反倒追问起朕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朱北川听着,冷声大笑起来,“突厥赠马一事,不是被陛下的嬖臣给断定成吉象了么?关于间人作乱的军报,丰州发回长安后,不是次次都被陛下的嬖臣给拦截了么?”

“平康帝宠信奸宦,妄杀手足,驱逐良臣,陛下您,才是造成大秦边境失守,无数无辜惨遭不测的罪人!”

“你……你!你放肆!”秦哲撑着龙椅扶手,摇摇晃晃的起身,指向下首道:“朕是皇帝……朕是大秦的皇帝!你竟敢犯上,你竟敢出言不逊!”

朱北川朝他走近一步,冷嗤道:“去你丫的皇帝!”

秦哲看着他握刀的手,不禁后退一步,哭号道:“来人!快来人!丰州都督朱北川咆哮天颜,忤逆犯上,给朕杀了他!”

待他话落,朱北川拔刀出鞘,一步一步的逼上前,满殿的伎人宫人抱头鼠窜,秦哲退无可退,跌坐在了龙椅中,不得不求饶起来:“都督饶命!都督饶命!”

廖怀带着一众南衙侍卫赶入殿中,“都督不可!”

看着平康帝恍惚又卑懦的嘴脸,朱北川怒其不争,把刀架在他的肩颈上,讥笑不已:“据我所知,那阉人从兵部偷盗的可不止河陇碛西的舆图,还有京都关内这片儿的。”

“你杀我?你杀了我,丰州谁来守?你杀了我,也得看天德军听不听你的一声号令。长安最北就是丰州,丰州距长安一千八百里,真等丰州失守那日,突厥的兵马过了麟州、银州、绥州、延州、坊州,不出三日就能踏平长安。”

“到时候,还容得了你这狗皇帝做你丫的春秋大梦!老子今儿个就骂你了,他们不敢,我敢!”

“听好了,再问你最后一遍,他人呢?”

朱北川最终收了刀,廖怀带他前往安福门,谭翔垂首,遮起满脸伤痕,行军礼:“都督。”

“谭雁举,”朱北川命道:“咱们不在这儿受人委屈,跟我回丰州,还做我的将。”

丰州都督朱北川只身一人回长安,离开时带走了他曾经的副将。

廖怀返回太极宫复命,殿中的声乐再次奏响,伎人们再次施展歌喉:

“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骊酒临江,横槊曹公。紫盖黄旗,多应借得,赤壁东风。更惊起南阳卧龙,便成名八阵图中。鼎足三分,一分西蜀,一分江东。”

“好!”

“好!”

平康复嘹亮疯癫的笑声在大殿中游荡:“燕燕唱得真好!”

寥怀在殿外静立片刻,方跨入殿中行礼回话。

那把悬颈的刀远离了,平康帝又恢复了肆无忌惮的样态,他望向门边问:“廖尚书,你能永保朕的平安否?”

廖尚书。

兵部尚书掌南衙十六卫的兵权,做了平康帝的鹰犬,可再掌禁军十卫的兵权。

寥怀俯身领命,“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狂风袭巷,玉鸾翻飞。

一人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广运门上迎面走来一人,于是她停下步子,对方也驻足,向她行礼:“臣大理寺卿燕序齐见过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燕卿免礼。”她静视他。

他抬肩,两人的目光在巷中相遇。

两年前的此时,她经过此处,迈向了通往朝堂的一步。

今日,她走回了原处。

曾经她贪嗜寒风切割自己眉眼时生出的痛觉,现在她只觉得冷,而面前之人仍是那个风骨凛然的文臣。

风声肆虐,似是无情嚣张的耻笑,这让她感到自惭形秽,可是她不想伪装,她知道,在他面前,她可以卸下一切伪装,而不必遭受审判。

她很懦弱,又很狂妄,她痛恨自己。

而他想起四门馆内的那扇窗,窗外的绿慢慢透进了窗内,她终于不再是兴致缺缺的样子,一双眼眸抬起,直视他,眸底是葱茏的意。

“博士能做到么?”

她质问他。

做到什么?

视百姓苦乐于天子、官员之乐之上,入仕为官后为国君分忧,为百姓解难,上谏天子之失,下察百姓之怨,保大秦长治久安。

“很难。”他答:“我会努力践行。”

今日,她回避了他的注视,“我收到燕卿发回的书信时,已经来不及了。”

燕序齐启唇,平静的道:“朝堂内无人不受掣制,不存在拥有无暇之身的圣人,朝中无圣人,圣人立足朝野外,殿下不必觉得愧疚。”

咨阅闻声抬眼,他凝视她,“殿下,燕卿初心未改。”

她含泪,良久不言。他俯身告退,“圣上不闻国事,政事堂决定于明日召集堂中要员共议国事,臣正要前往舍人院通告,就此告退。”

————

掖庭宫,通明殿。

殿中昏暗,一盏光束透进孔隙,万千白屑纷纷坠落,不知是雪,还是尘。

它照亮一人的半张面貌,遮藏了另外半张,那背后的一双眉眼笑起来,像带着半只面具,半明半暗,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殿下。”他笑着,寒暄般的口吻,无视她带来的那枚玉盏。

她于他的对首栖身,抬眸视来。他仍穿着那身官服,尘落满身,它的色泽纹理还是浓艳鲜明的颜色。

她面色如常,唇角甚至挑起了一丝笑,“大监冷么?”

“冷呢,”温绪瞥了一眼那枚玉盏,笑道:“有劳殿下费心,这酒能暖身子吧。”

“哥哥要杀你,”咨阅垂眼,指尖抚着玉盏的边缘,“我接了这桩差事,我也想杀大监。”

温绪一声嗤笑,“那么臣,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急,” 她来回揉搓着盏口,她指尖的玉色化进了那盏里去,“大监,你也很恨我吧?”

他没有回答。

“你原本也是可以毁掉我的,为什么不动手?”

他没有回答。

“为什么?”她追问。

“因为臣知道,如何才能使殿下真正的感到痛苦。”他答。

给她一切唾手可得的错觉,再给她满目疮痍的真相,摧毁她所拥有的,比摧毁她本身,会更令她感到痛苦。

太子秦舒之死的背后,是各方在推波助澜,她是其一。齐王秦蔚之死,她不动声色,冷漠观望。平康帝一步一步的堕入深渊,她顺势而为,伺机而动,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将来某一日,她的哥哥们全部沦为枯骨。

他窥探到了她心底最为阴暗的一处死角,然后将其剖开剖明,她会因此而痛不欲生。

他曾见证过。

温绪轻笑,“眼下平康帝尽失人心,燕王已死,靖王出逃,殿下权掌中书、门下、三法司、甚至是兵部,殿下不该再觉得痛苦了。”

兵部。

看到她眼中难掩的一丝惊愕,温绪笑道:“南衙鹰扬卫上将军廖怀,他是殿下的人,是否?”

这就是昌睦公主,这就是秦咨阅,她是痛苦的,可是她也沉溺其中。

咨阅松开手中的玉盏,抬眼,谛视他,“大监,你后悔失去秋燕解么?你会痛苦么?”

他垂眼,视向那枚玉盏,容得酒光在他眼底颠簸动荡,又是一声嗤笑,他缓慢抬眸,同她对视。

“殿下,我们所有人都沉溺了,不是么?沉溺,就会失去,就会痛苦。”

大秦局势溃乱,这场局中,推倒每个棋子的人不是他,是棋子们相互之间的引力和斥力,推倒他们的是他们自己,布局之人也不得幸免。

咨阅平静颔首,她起身,也带起了那枚玉盏,它被她丢弃,摔落。

水光乍泄,惊起一汪玉屑,它们碎成了雪,碎成了铺天盖地的尘。

“你该杀了我的。”

她离开时,他在她身后道。

殿门逐渐闭合,只余一道天光,她回眸,在那道罅隙里看向他。

“我要你永居牢笼,听闻我平天下,开盛世。”

三卷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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