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横刀

换班后,唐颂回到芳林门,她换了官袍,给伤口各处上了药,晕头转向的倒在榻上,她暂时不想闻听窗外的风雨,她只想痛快睡一觉。

在梦里,她又一次站在城墙上,看到长兄唐铭被砍断双腿,被马蹄践踏的一幕。她恍惚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没有嘶吼没有挣扎,无能为力的看着城墙下的一切发生,重复上演。

她有一些话想向唐铭倾诉,帝王晏驾,新君已定,她开始隐约感到不安,她不想再看到边境将士饥饿的脸,但她没有足够的信心保障每岁的军粮都按时画闻出仓。这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

芳林门上人员走动繁忙,那些凌乱的脚步声混杂着风声雨声袭入唐颂的梦境,折弯了她的眉。

秦衍坐在塌边,伸手抚平了她眉间的蹙意。廊间一众花鸟使看了眼窗内,面面相觑后避开室内的片刻安静,又默契的去看廊外的雨。

皇权在一场风雨飘摇中更迭,所有人的眼眸被宫变的血水浸泡过后,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靖王原来也会低眉,那尾断眉也会因为一人失去凶狠。

她照顾不到所有的伤口,颈下的那处刀伤就被她用药膏涂抹的很潦草。秦衍打开药瓶重新为她上药。脸颊、手背、眉尖各处都有伤,那些淤青红肿将她的轮廓描摹出一丝脆弱。

月亮也会有斑驳纹理遍布之时,更有残缺不全之时,但他只想让她做一轮无瑕饱满的皎月。

秦衍把药膏涂抹在她指尖细碎的伤口上,她的指纹与他的相印,他的体温带着苦味渗入她的体内。

她痛,他也会皱眉。

唐颂从城墙上走下,看到一片飞马纹的袍尾消失在墙壁尽头,她跟上前转过壁角,被铺天盖地的光刺得张开了眼。大梦初醒,她翻坐起身,捏握掌心时,只觉指尖润滑,她看向自己的手,指纹已被药膏浸得油亮。

唐颂下塌,未能找到自己的刀,思绪片刻停滞后,记忆涌现。她叹了口气,出了芳林门前往麟德宫上值。梁熙君靠在廊柱上赏雨,在她经过时道:“你休息时,靖王……”

唐颂撑伞走出廊下,颔首说:“我知道。”

他来过,她知道。

过了兴安门步入大明宫,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他伸手,递给她一把横刀,是她的那把。

她站在门里,他站在门外,那一瞬的抬眼,让唐颂重拾一年前初到长安时的心情,野心、志向再次复苏。

唐颂接过她的横刀,笑着为他撑伞,“萧泓然,你又没带伞啊。”

萧羽笑道:“忘记了。”

两人一起往前走,他接过了她手中的伞,唐颂慢抚刀柄上的纹理说:“谢谢你,这把刀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它是我父亲的遗物。”

萧羽嗯了声说,“我猜就很重要,花鸟使的刀都是特制的刀,只有你用的是一把旧的横刀。”顿了顿,他问:“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唐颂说:“都是一些小伤。”

唐颂并不是天生就会开弓提刀,但当她握紧刀柄,紧绷弓弦时,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同样,当风情月思进驻她的心底,她不会一直懵懂无知,她有所察觉,继而印证,印证的另一面是拒绝。

唐颂瞥了眼身边人,内疚的垂眼道:“萧泓然,我……”

她的横刀可以毫不留情的出鞘,而她言语中的刀刃在面对萧羽时却踌躇不前。

“唐颂。”萧羽看向她,“我们之间不必计较任何,以前如此,今后亦然。我只是希望你我有殊途同归的一日,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

她受了伤,那些伤来自燕王的部分手笔,虞万顷死前骂他的话言犹在耳,萧泓然的前程似与燕王密切相关。而她是皇权争斗的局外人,他想走近她,又不愿她卷入纷争,那便无法走近,他和她之间注定隔着障碍。

她在马上看向秦衍时,眼神专注又直白,她想和秦衍一同淋雨,萧羽知道手握横刀的她下定决心后,便会一往无前。萧羽不甘心,但他不想横生枝节,扰乱她的心神。他不想自己对唐颂的凝视中掺杂“回报”二字。

经过深思熟虑,他别无所求,只愿最终与她殊途同归。

唐颂回看他,笑着说好,“眼下我们走的不就是一条路,你还在蹭我的伞呢。”

他被世家的名声爵位刻上纹路,但他本质还是一块灼灼璞玉,唐颂从未有过怀疑。

萧羽握紧手中的伞柄,他多么想陪她一起走很远的路。

酉时。

佛道僧冠在顺永帝棺椁前诵经祈祷,作法事道场后,满朝上下为其举行大殓礼,而后是新君柩前继位礼。殿中监大监温绪携奉膳局大夫范长耘在灵柩前设立筵席,上供顺永帝生前最常用的一盏酒杯。

恭王行三叩九拜大礼之后,酒杯被御前太监黄阁捧到殿外,跪地倾洒。奉安大殓礼结束后,遵照柩前继位的仪制,殿中监在麟德宫里设下宝座,皇后和后宫有辈分的女眷随恭王在龙椅上升座,宗亲和朝中百官在丹墀下按身份品级站列。

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宫内的太监们开始鸣鞭净场,礼部、鸿胪寺官员们开始高声赞礼。在一片礼乐中,唐颂在丹墀上随着人潮一起跪拜,顺永帝病重后,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只是她从未料到新君会是恭王。上次她向着恭王跪拜,还是一年前刚入京不久,那时恭王还在平康坊内流连辗转。

今昔对比,荒诞不经。

恭王坐在龙椅上俯视丹墀下的一片缟素,他坐着,他们跪着,原来这就是万乘之尊的特权。目前这场柩前继位之礼只是承认他国君的身份,待到登基大典那日,他终会等到那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刚登上龙椅,恭王就品出了殊滋异味,怪不得他的哥哥们明争暗斗都想来坐,现在他们都得跪在他的面前认他为君主,爽哉快哉!他忽然想起秋燕解的那句话:权势如蜜糖,沾上一口就戒不掉了。

大殓礼后,恭王以孝子的身份陪灵,先帝棺柩在麟德宫停放七天后,移至殡宫暂放,然后入梓宫下葬皇陵,最后顺永帝的牌位入家庙,朝中派遣官员接替守陵的差事后,国丧期间的事宜告一段落。

前往皇陵时,花鸟司一路护送顺永帝的棺椁,帝王生前死后,他们都是他的仪仗人马。皇陵寺观中厚重绵长的钟声长鸣,顺永帝的一生就在这样一场隆重的厮杀中终结。

三法司数日联审叶赫,叶赫坚持自己的口供,于是朝中关于慎王的丧仪仪制产生了分歧。皇后携恭王在麟德宫与政事堂对弈。

皇后放下叶赫的供词道,“按照三法司审案的章程,人证、物证、口供三者俱在,案情方能成立,无慎王的口供,如何定夺谋反之罪?”

“回娘娘,”池浚道:“慎王殿下在先帝柩前起兵,其时口中高呼“反叛”二字,无异于是谋反之迹了。”

皇后问:“那么依你们三法司说,慎王是入不得皇陵了?”

池浚道:“据大秦律法,当降为庶人,不得葬于皇陵。”

恭王犹豫了下说:“只怕是不妥吧,先帝生前命慎王谪守皇陵,如今你们三法司不让,岂非与先帝之言矛盾?先帝还说,慎王有罪,其子嗣无辜,皇长孙夭折于虞良娣腹中,皇长孙有权入皇陵,即是虞良娣入皇陵,虞良娣是慎王之妾,她入得,慎王如何入不得?妾的丧葬仪制难不成还要越过慎王的去?诸位难道要把皇长孙从虞良娣肚子里刨出来另当别论么?”

在场所有官员顿口无言,恭王虽然算不得振振有词,但他的话,他们一时还真的回驳不了。恭王见状,自觉才思敏捷,瞬间面有得色起来,以前朝中这些大臣们对他不屑一顾,如今呢,不能再轻视他了,等过了登基大典,天下人都要奉他的话为宗旨。

贾旭恒道:“律法……”

“律法?本宫今日就与你们谈谈律法,”皇后不屑于听他的反对之论,打断他的话道:“皇长孙死于南北衙乱刀之下,先帝既说慎王子嗣无辜,无论慎王是否应该被贬为庶人,皇长孙始终都是宗社的皇长孙。南北衙杀害龙裔一案,三法司预备怎么查?查不出具体是谁动的刀子,本宫以为涉案的北衙十卫和南衙两卫的兵将全部都要为皇长孙殉葬,共担谋害龙裔之罪。”

一众官员沉默,皇后端着一杯热茶,容光焕发,眼中再无以前的滞顿,催促问道:“如何?天气湿热,慎王府上下尸首再不下葬,恐有腐烂之虞,拖延不得。”

无人回应,她抿了口茶,放下杯盅,“今日议不出个所以然,那就来日再议,直到议出结果为止。”

皇后的目的是安葬慎王入皇陵,在此事上她和恭王受政事堂和三法司制肘。

政事堂和三法司的部分官员背后听命于燕王和齐王,替代他们在朝中施展权势。当下,北衙禁军和南衙十六卫需要摆脱皇后口中“谋害龙裔”的指控。

“再议”便是多方势力权衡损益,进退之间达成权权交易的过程。朝野上下对此心照不宣。

随后,北衙禁军和南衙十六卫各供出一位兵士,声称是误杀皇长孙的元凶,两名兵士在三法司进行会审时都对罪行供认不讳。

再议时,皇后看了三法司呈递上来的口供,满意的道:“如此,皇长孙也不算无辜枉死,先帝天灵终可得慰藉了。”

三法司和政事堂的一众口舌也改了风向,池浚代众人表明态度,“先帝之言即为天宪,不可违背。慎王殿下当以庶人之身葬于皇陵,以完先帝托付慎王殿下谪守皇陵之愿。请娘娘和恭王殿下准奏。”

皇后听了,神色不悲不喜,看向恭王颔首。恭王见状,摆出了睥睨天下的神气,“那么就遵照礼制,由礼部、宗正寺、将作监承办慎王和皇长孙丧仪!”

话音甫落,众臣躬身道:“臣等领旨。”

池浚请示道:“叶赫身涉慎王谋反一事,按律当判死罪,请娘娘和殿下明察。”

恭王悄悄看向皇后讨主意,皇后下命道:“叶赫有自首认罪的行径,先留着吧,不着急判处。”

皇后同意慎王以庶民身份下葬,代表她暂时承认慎王谋反的罪行。她在此事上妥协,是为了在处置叶赫之事上占据主动,她要留下叶赫这个活口。

在场官员中无人反对,默许这场交易。池浚恭敬俯首,“臣等遵旨。”他膝下的地砖中倒映出另外一人,那人无声一笑后,神色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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