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王和皇长孙丧仪过后,宗室和朝中枢臣在麟德宫共议新帝登基大典一事。
司天台大监罗应知道:“依据大秦礼制,先帝大丧三个月后,新君方可继位,先帝殡葬之礼于九月十五日完成,新君登基吉日需在十二月十五日之后进行测算。司天台测算出两日,分别是明年的五月初一和十一月初六。”
恭王面色微变,距今最近的一个吉日也有半年,他觉得相隔时间有些长,但他不便言明,免得承担“缪改天意”的质问。
贾旭恒道:“这两个吉日选的好,五月下旬各地赋税入长安,十一月各地官员回京述职、考课,各道各州以及外邦诸国贡物也在十一月入京,如此也方便各境人士一同出席登基大典,共襄盛事。”
“确实选的好,”皇后赞同道:“那就定在明年十一月吧,也省的各地官员、外邦王侯频繁遭受舟车劳顿之苦。”
众人预料皇后为了让恭王早日坐稳皇位会将五月初一定为吉日,不想她定的是次年十一月。
皇后在他们诧异的时候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礼部和司天台在年前把新君的年号定下来,待到元正大典时颁发新历,采用新君年号纪年。既然恭王在先帝灵前已行过继位礼,也当尽快亲理国政,就从明日开始吧,诸位可有异议?”
又是一招以退为进,皇后选择让恭王延后继位,先将他们母子摆在弱势一方,再抛出那些本就不失条理的提议,此时谁若提出异议只会显得过于居心不轨。新君不理国政,当由谁理?
皇后对着下首一片沉默,微微一笑,“既然没有异议,那么从明日起,恭王移居太极宫亲政,主持朔望日参朝。”
议定后,众人散去。秦衍跨出殿外,没在丹墀上看到她,叫来关炎培吩咐道:“去芳林门上。”
伊阙公主经过他身侧,笑问:“要去瞧谁呢?”
“姑母。”秦衍驻足向她行礼后,又转向独孤谋行礼:“大王。”
“不必多礼。”独孤谋抬手请他起身。
秦思赋邀请道:“陪姑母走走吧?”
秦衍颔首,“听说姑母和大王晌午过后就要回洛城,我去送您二位。”
“忙你自己的事情,”秦思赋笑道:“一家人何必迎来送往的,不麻烦了。”
秦衍听她如是说,便没有再坚持,“听姑母的。”
秦思赋道:“先帝把执掌八牧田的重任交给你,是对你寄予厚望,政务方面倘若遇到难处,告诉姑母,姑母一定想法子为你解决。”
秦衍乖乖点头,“好。”
秦思赋欣慰一笑,问道:“你与唐家姑娘……怎么说,用姑母帮你做主么?”
“不了,”秦衍笑道:“多谢姑母关心。”
秦思赋听出他不是佯装客套便不勉强,走到丹凤门上,笑着坐进了马车里,“戎钺留步吧,你还有事要忙呢。”
马车离开大明宫,独孤谋看着车窗外秦衍久立不动的身影道:“这小子长成这样实属不易。”
“是。”秦思赋有些难过,从窗外收回了视线,“他有那样的母亲,是不会长歪长坏的。”
秦思赋下嫁伊阙前,沐抑愁刚刚走进顺永帝的视野,秦衍还未出生,之后她又很少回长安,所以姑侄之间并没有很亲厚的感情,她和其他皇子亦是如此。
独孤上野十三岁受召入长安,直到顺永帝五十五万寿节,在他十五岁那年,秦思赋回长安贺寿,独孤上野跟她讲述了自己两年内的见闻,他遇到了年岁相仿的秦衍,受到秦衍的母亲沐承旨很多照顾,因此他的这两年过得并不难熬。
秦思赋曾到往过沐抑愁的寝宫,为了专程向她道谢。后来巫蛊案事发,她在洛城听闻此事只觉难以置信,沐抑愁给她的印象完全符合独孤上野的描述,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子。她不知巫蛊案背后有无隐情,无论如何,她对她永远心怀感激。
所以,她对秦衍自也多了一份关照,也算是为了报答沐抑愁当年的恩情吧。
“风暄的婚事节外生枝,”秦思赋靠在窗边道:“我希望戎钺不要这般。”
“准保不会,照照别跟着穷操心。”独孤谋握紧她的手,“这小子不讲规矩方圆,文能跟翰林舌战,武就不用说了,他能给自己拿主意的。武宁侯家的那个女儿,也是个另类,这两人今后不定能撞出什么天雷地火,天雷地火岂能受人摆布。”
“那姑娘是挺别样的,”秦思赋笑道:“换个人可能就生不出她的急智了。”
阴雨连绵数日,秦衍望着天边积压的乌云等来关炎培的回话,“殿下,唐司佐也不在门上,听花鸟司的人说是告了病假,今儿压根就没来上值。”
秦衍撑伞迈入雨中,“什么病?”
“据说是感冒发热。”关炎培也撑开了伞,举过头顶时,秦衍已经不见了,他慌忙拔步往延寿坊追去。
酉时的雨天,沉闷的没有一丝光亮。睡梦中的她,眉眼却如此分明。
秦衍在塌边坐下,看窗外的雨,珠帘断落,印满窗斑驳陆离,小窗格调远胜琼楼玉宇。
唐颂翻了个身,遇见他的背影,孤独又挺拔的背影,她戍卫过两场宫宴,除夕夜宴和万寿节大宴,她站在殿外的一隅观察看过他。
觥筹交错,歌舞喧闹之间,秦衍大多时候一人抬杯落杯,殿内的光火将他镶一道金边,使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冷,但依旧孤独。
秦衍的手被她握紧,他被她拉回头。“吃药了么?”他把手背放在她的额头上问。
唐颂唇色苍白,点了点头。一抹苍凉的额头,大概是被药效洗掉了滚烫。秦衍颔首:“你睡,我跟银子帮你守门。”
唐颂起身伸臂,搂住了他的脖颈,把额头贴在他的唇上,他的体温烫得她微微一颤,“秦戎钺,”她低声细语的问:“能陪我一起睡么?”
嗅到她发隙里的清香,秦衍垂眸,“唐颂。”他轻念她的名字,呼吸滚烫,吻落了她的眼睫。
“不行。”她突然推开了他,“会沾染病气的。”
他纠缠上来,向她承诺:“我体格好,不怕。”
秦衍身上很热,依偎在他怀里,唐颂又开始昏昏沉沉的犯瞌睡,“有一年下大雪,我和唐铭狩猎回来时在雪中迷了路,只好找了个山洞避难,晚上又冷又饿,哥哥就是这样抱着我给我取暖的。”她说,“自那以后我就不怕冷了,遇到你,我又觉得我开始怕冷了……”
她语无伦次的喃喃,秦衍静静听着,把额头抵向她的,她又开始发烧了。“我去给你熬药。”他要起身,她不让,“熬一熬就过去了,我怕苦。”
她死都不怕,怎么可能怕苦。“秦戎钺,别离开我,行么?”她只是单纯贪恋他的温度而已。
“好。”秦衍下颌贴紧她的额头。
唐颂闭着眼,脸红心跳的笑,“你是不是该刮胡子了?”
他摸了摸下颌,“扎么?昨天刚刮过。”
唐颂摘下他的手,眯着眼摇头笑,“没有,我骗你的……”
她大概快要睡着了,酒靥慢慢变浅成了一抹白腻。秦衍望着她睫毛垂落,像两张收敛的蝶翅渐渐静止不动。
秦衍握紧她的手,俯肩吻她的手背,把她的手放在他下颌脖颈的位置暖热。他一直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足够的耐心听一场嘈嘈切切的雨声,可是陪她一起听,他的耐心似乎有一世长久。
一世,秦衍不觉得这个跨度可怕,因为她是唐颂。他脾性里的暴躁会在唐颂面前偃旗息鼓。
不一会儿,她开始发汗,秦衍摘下汗巾帮她擦去额角和鼻尖的汗意,她折颈缩进他的怀里,呼吸声略微急促起来,又渐渐趋于平稳。
秦衍望着她,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
顺永三十年,洛城王世子入京,马背上的独孤上野高贵骄傲,漂亮的像个世家千金。那时世子府还未选址,靖王府也尚未建置。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住在大明宫里,在大明宫偏僻的甬道内驰马,南衙十六卫侍卫们巡查宫防路过他们时,总是假装威吓:“两位殿下当心栽断脖子,变成断头鬼喽!”
他们在甬道的尽头望见刚刚被封做太子的秦舒经过,他离开大明宫入住东宫成了一国储君。
两人驰马驰得满头大汗,回到永乾宫母亲会帮他们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给他们吃她亲手做的玉露团。他们在廊下狼吞虎咽,玉露团里有各种馅料,吃到哪种都是惊喜。
独孤上野偷瞄着沐抑愁绣花的侧影,悄悄对他说:“将来带着沐娘娘一起跟我回洛城吧?到时咱们谁也不必瞧其他人的眼色。”
独孤上野之前端庄的很,到长安没几日就垮下身架了,漂亮的他不说“我们”,也学会说“咱们”了。
沐抑愁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了过来,“世子爷,将来带戎钺去洛城瞧瞧牡丹吧,我听说洛城的牡丹跟长安的不一样。”
独孤上野忙不迭的点头,“就是……我没法儿形容!总之……总之洛城的牡丹比哪里的都好看!娘娘,等我长大了带你去看!”
沐抑愁嫣然一笑,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那时宫里的岁月漫长,花墙井亭下,两个少年人的忧虑很容易就被沐抑愁的几句安慰稀释。巫蛊案后,大病一场的是独孤上野,不是秦衍。
独孤上野在病榻上发泄自己最后一腔委屈和娇气,趴在枕上哭着说:“我恨长安!我要回洛城!这宫里吃人!我恨!”
秦衍在门槛外站了站没有同他告别,转身去了武州。
宫里确实是会吃人的,门洞幽深,一些人走进去无法再走出,尚未出世的腹中胎儿也不例外。权力是道门闩,把他们永远困在了里面。
唐颂被拉入宫变的漩涡里时,他的恐慌再次泛滥,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她救出来。
她睁开惺忪睡眼,微怔着问:“秦戎钺,你还在啊。”
“我在,”他说:“我一直都在。”
“什么时候走?”她问。
“最近这两日。”他答。
“好,”她说:“我送你。”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清晰可闻。
“秦戎钺。”
“嗯?”
“今年不打算收我的房租了么?已经超出一个月了。”
秦衍嗤笑,“如何知道的?”
“靖王府和我的茶具一样,巧合么?鸣蜩也不见人影了。”
“是我大意。”他说:“没能诓住你。”
“秦戎钺,我要给你钱啊。”
“不要钱,我只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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