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走出一人来到栏杆前,“唐司长。”谷梁进对唐颂的到来感到很意外。
唐颂四下瞥了眼,观察周围囚犯和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确定没有人刻意注意她时方开口道:“为了入狱来见你,花了我一千文,你最好让我这钱花得有价值。”
谷梁进左右谨慎的看了看,问道:“不知唐司长来找草民所为何事?案子草民已经交代清楚了。”
“想活命么?”唐颂问。
“什么?”谷梁进一时未反应过来。
“给你指明一条活路,”唐颂道:“别的罪行照判,死罪可免。”谷梁进透过栏杆的缝隙盯着唐颂没有说话,神色戒备,眼中尽是怀疑。
唐颂朝他走近一步,低语道:“想活命的话,就照我说的做。你这案子,泄露国之机密罪行是三十年,教唆罪五年,畏罪潜逃十年,决定你是死刑的罪名为“持刀拒捕”,等我走后,你找狱头就说要翻供,按照京兆府牢狱里的章程,犯人提出翻供,任何官员不得拒绝,必须再次提审犯人,重新验对口供。这次你要改口,就说你持刀是出于自卫,没有侵害我和京兆尹独孤上野的意图,如此一来,关于这个罪名的量刑就有了再次甄定的可能。”
谷梁进惊讶且不解的问:“唐司长为何要帮草民?”
唐颂解释道:“今日京兆府复核你的案子,我和世子殿下见到了你的母亲还有孕妻,知你家中不易,所以我们不欲把谷家逼上绝路,对你网开一面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有劳,”谷梁进摇头拒绝:“草民愿意接受自个的罪刑,就是死罪草民也认。”
“谷梁进,”唐颂问他:“你听懂我的意思了么?我是在救你的命?”
谷梁进看向对面一间牢房问:“草民这案子,几时安排的复核?”
“刚刚结束,”唐颂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间牢房,“未时开始。”
谷梁进一手搭在栏杆上指了指那间牢房,“在唐司长来之前,那儿刚提走了一个犯人,听狱的人说那犯人前段时间在城门处纵火,京兆尹独孤上野亲自审案,今日未时开始,唐司长,难不成世子殿下还能分了身同时办两件案子?我不知道您这么诓骗草民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草民的回复是死罪也认了。”
唐颂突然改口道:“我会说服世子殿下同意赦免你的死罪,相信我。”
“唐司长,”谷梁进冷冷看着她说:“草民活到今日,这二三十年里学到的一个教训就是不要跟官府的人共计,您也看到了,草民如今是什么下场,草民不信你,请您别再试探了。”
唐颂靠近栏杆问:“你口中官府的人指的是司天台博士岳天丰?”
谷梁进迟疑的停顿了下,又仓促反问:“不然还能是谁?”
他的这个回答并不明智。
唐颂平静的凝视他,谷梁进只觉后背一阵冷汗冒出,面前此人的眼神就像两尾锐利的刀光,似乎就要剖开他极力隐藏的秘密。
唐颂捕捉到他眼里的恐慌,又放任它们逃走之后方道:“你这案子按照章程不出十天就能宣布审判结果,不出一个月官府出红差,你就要人头落地,令室身怀六甲,还有两个月孩子就要落草,你的母亲因为你整日以泪洗面。谷掌柜,本官想不通,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以挽回的事情,你为什么这么着急下黄泉?”
谷梁进双手手指蜷曲用力握紧栏杆道:“草民活够了,就是想一心求死,死不死的跟你无关!”
唐颂再走进一步,逼到他面前质问:“令室被马撞到那件事不是意外吧?那人赔了多少?在谷家账簿上记着么?经得住查么?”
谷梁进死死咬着牙笑道:“谷家账簿上的钱一厘一毫都取之有道,该纳的税谷家全部纳够了,官府查不到错处。”
所以跟钱财无关。
唐颂点了点头道:“这次无错,下一次呢?谷掌柜不信任官府,你放心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么?谷家的产业又怎么说?等你死后,等你谷梁进臭名远扬,谷家的生意还做的下去么?你给他们留得那些钱也终有坐吃山空的一日。”
谷梁进呼吸粗重,愤恨的盯着唐颂,一个八尺男儿竟然被她活活逼红了眼眶。唐颂抬高下颌,口吻无情的道:“我只问你一遍,你听清楚了。谷梁进,你是否受到了某一方势力的胁迫?”
谷梁进抬头,望着房顶沉重呼出了一口气,无望的垂下头摇了摇,半晌过后他嗓音嘶哑的道:“你帮不了我,我接受死刑。”
有进展。
唐颂侧过身靠在了栏杆上,跟远处一间牢房里一个向她看过来的犯人对视,她看着那人在谷梁进耳边轻声道:“我能帮的了你,我要的是你信任我。”
她没有给他拒绝的空隙,继续说道:“赦免你的死罪,此案还有个可行的方法,你听仔细。京兆府会在十日内宣判你的罪行,届时你的家眷会出面陪同你一起接受审判结果,京兆府这面由我和独孤上野出面,受理此案审判的结果。你家里人需要请个讼师,在结果宣判以后质疑你“持刀拒捕”的这项罪名,京兆府会撤销对你的这项指控,最终你的刑期会被甄定为四十五年左右,你这案子没有涉及人命,服刑期间如若表现良好,十五年内出狱都有可能。”
谷梁进正要开口,被她打断,“如此一来,从表面上看,是因为你的家人不愿放弃你,想尽一切办法免了你的死刑,而不是你自己想活命,更与我无关。比前面我提的那个法子迂回了些,不过更隐蔽,不管是谁在威胁你,对方很难看出端倪。”
谷梁进问:“唐司长这是撺掇我谷家民告官?您就是官府的人,我如何能信你?”
“民如何不能告官?律法里没有这样的规矩。”唐颂反问:“论据充足,就有告赢的可能。”
谷梁进还没有完全打消对她的怀疑,他犹豫的看着她,不知作何回复。他不言,唐颂讲她的,“此事若要做成,令室必须聘用讼师一同出面,你的母亲能参与的话会更好。”
“不,”谷梁进当即回绝,“她和我娘不能卷入此案中。”
唐颂反驳他,“谷梁进,你低估了你妻子的胆量,如果不是因为她,此时我就不会站在狱中跟你说话,刘氏希望你活着,你不应该辜负她,谷家账簿上有很多签字,签的都是她的名字,想来她是个能干有主见的人,此事按照我的方法,交给她来操办,你能活命。”
谷梁进背过身靠在栏杆上不断的吸气呼气,花鸟司司长唐颂思虑的严谨程度选超他的预判,她故意在话里设下一些漏洞,等他中了她障眼法千方百计的去填补,越补越是漏洞百出,让她逐一击破。
他勉强定下心神回身看向她,“我们家从未打过官司……而且……”
唐颂道:“我会把讼师一事安排妥当,我说了我能说服世子殿下。”
谷梁进语无伦次的摇头,“唐司长,我不能……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拿草民的家人威胁草民……”
“你不需要,”唐颂道:“只要你想活命,我便救你,至于是谁在背后威胁你,我根本不需要通过你来获知,我知道你眼下的处境,不会为难你。成交么?”
等了良久她终于等到栏杆那面的人点头,“我想活命。”
“最后一个问题,岳天丰是否知情?你只需回答是或否。”
“否。”
“在狱中保重,务必小心。”唐颂叮嘱他后结束了两人的对话,谷梁进扒在栏杆上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经过一间牢房时,唐颂驻足看向身侧,刀鞘伸进栏杆里捅了捅一名囚犯,笑道:“再吹声口哨我听听。”
那名囚犯身材瘦小,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目光发怵没说话,唐颂把脸凑近栏杆问:“怎么?这会儿不敢吱声了?方才不吹得挺欢么?犯了什么罪?不会是耍流氓吧?”
她这话惹得一众囚犯哄堂大笑,旁边一犯人替他回了,“回大人,这小子是个惯偷,还杀了他亲爹。”
“是么?”唐颂问,“亲爹都敢杀?”
小囚犯盯着她说:“因为那畜生一喝醉就打我娘。”
唐颂点头,催促他道:“吹,不然这事儿没完,明白么?”
小囚犯脸红得像柿子,窘迫的收缩身子,指尖含进嘴里蓄力吹了声口哨,牢房里的犯人听燥了,又是一阵哄笑。“不错,很响亮。”唐颂收回刀鞘,朝他怀里撂了枚铜板,一手探进栏杆内拍了拍他的脸,“今后谁欺负你,告诉我,我罩着你,不过记清楚,下回见着我,要学乖了,这口哨没我的命令,不能乱吹,不然就请你去蹲花鸟司的牢房。”
话说完,她也不动,直到面前的小囚犯收敛不服气的面色,低声认错说:“回大人,草民记住了。”
唐颂这才收回手,收回满目寒光,露出满意的神情,“听话就好。”说完她抬眼环视周围的囚犯,他们原本是围观看好戏的样式,被唐颂冷不丁的一看,起哄的人也都不笑了,抱胸的人自觉松开了胳膊。
等她出了牢狱,何胥跟了上来,口气责备的道:“唐司长,人夫妻之间都唠了些什么?这么长时间。”
“就那些家常话,”唐颂走得很快,问道:“殿下还在审那起纵火案?”
何胥说是,“您……”
“麻烦何参军帮我转告殿下,有件事我需要跟他商量。”唐颂已经跨出了门槛,“何参军别送了,我回太极宫当差了。”
“欸,唐司长……”何胥停在门里,唐颂背着他朝他挥了挥手道别。
傍晚散值后回到家,金乌已经把晚膳做好了,唐颂和他一起在廊下用膳,吃到一半,两人突然间都停了筷子向廊顶上看去,对视过后,金乌缓慢放下碗,把手按在刀上,唐颂高声质问:“是谁?请露面。”
下来一人,掸着两袖的烟雨,笑着从廊外走到了廊内,“吃着呢?”
唐颂示意金乌放下戒备,“殿下吃了没?请您吃?”
独孤上野靠在廊柱上赏雨,“吃过了,你吃你的,完了开始谈事。”
唐颂随便又扒了几口饭,一边摘了汗巾揩唇,一边审视他,独孤上野笑道:“走你家房檐怎么了?这叫礼尚往来。”
唐颂站定,向独孤上野告知了她这一天的踪迹,从未时到谷家复核案件讲起,一直讲到她进入京兆府大牢和谷梁进之间的那场对话。
“唐颂,”独孤上野无奈扶额道:“你跟我玩先斩后奏的把戏是吧?”
“殿下欠我人情,”唐颂笑得光明正大,“今日还上一还。”
独孤上野放下手正色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胁迫谷梁进犯下了此案?”
唐颂说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独孤上野又问:“你如此笃定,那么此人是谁?什么目的?本官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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