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复苏

桑晖的追问到此为止,良宵也只是沉默地静坐着。

魂树外头青君他们交谈的声音清晰入耳,桑晖没听进去几句。他心口的锥痛已经消失,身体也已然无恙,但他此刻并不想出去。

良宵见桑晖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他的脚镯,将脚往袍下收了收,状似无意地扫了眼桑晖过分苍白的唇,说:“引度亡魂是极耗修为之事,往后切不可一次引度太多。”

桑晖怔了下,忽地下了床,冷冷道:“要你管。”

良宵坐在床边,却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笑。

桑晖并不回头,朝前走了几步,他没有出去的意思,却也不知该说甚么。正在此时,魂树外头忽然惊天动地一声锣响,尖锐刺耳的声音跟着传来:“铜锣一响,小鬼报到。度魂使,我家鬼王又有请喽~”语气阴森森,还是把尾音拖得极长,桑晖听罢倒是立时行了出去,但他满脸不悦,一副被打扰的模样。

那小鬼进不来谷里头,远远地立在西山头,见桑晖出来,咯咯笑了两声,又要把铜锣敲,谁知良宵跟着就打魂树里头出来了。那小鬼没有五官的脸上立刻惊得生出一双冒着青光的眼睛,忙把铜锣挂去脖子上,恭敬道:“月神大人您好呀!”

一声锣响都快把青君他们的魂魄给震碎了,良宵见他们痛苦不堪地捂着耳朵,笑道:“要是你往后来这里,只传话不敲锣,我想我会更好。”

那小鬼闻言脸上生出一张大嘴,“啊呜”一声就将铜锣吞进了肚子里。桑晖瞥了那小鬼一眼,又朝良宵瞧去,良宵冲他微微一笑。桑晖没什么好脸,他一醒来,飞扬的双眉和黑漆漆的眼睛又把他浑身那股子冷厉和跋扈带了回来,他只是径自往山谷外头去。

青君趁这个间隙已经缓了过来,他揉了揉觉得快要失聪的耳朵朝桑晖飘过去,喜道:“你终于醒啦!你没事吧?”

桑晖淡淡道:“没。”

青君点了点头,彻底松下一口气,柳云柏却是因桑晖这般倨傲的态度有些不悦。虽被那小鬼的铜锣震得耳中嗡鸣,却是怒喝道:“大胆!竟敢对我们陛下如此无礼!”

桑晖没听见一般,看也不看他。

柳云柏怒气更甚,竟直接冲过来,桑晖便朝他暼去了一眼。

飞扬的双眉自带锐气,阴沉沉的目光如有实质,只一眼,柳云柏便觉整个魂魄都被一股强大而阴寒的力量压制,痛到仿佛撕裂一般。

这股无形威势实在太过强烈,不远处的温良宜顶着刺骨的寒意本将何老夫人和妻子玉姝的亡魂护在身后,见柳云柏的魂魄上头已生出裂纹,忙跑去相助,青君却是已经挡在了他前头,冲桑晖急道:“度魂使,他们其实没有恶意的!”

“我也没有。”桑晖说着把目光移开,迈步前去。

温泰安打桑晖出来就一直皱着眉,他们是被魂鸦叼来谷里的,途中那些魂鸦除了桑晖,只让青君乘坐,他一直没有看清桑晖的面容,此刻一看清桑晖的模样,像是忽然想起了甚么,颤颤巍巍飘到了桑晖身前,急道:“你、你、你……”

桑晖听他你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错开他继续往前去,岂料没走两步,不知打哪儿来了一只兔子,忽地就蹿到了他怀里。

桑晖的耐心几乎已被耗尽,抬手就要将那兔子扔出去,谁知那兔子却是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背,撅着屁股不停往他臂弯里头钻。

“……”桑晖垂头看了看,将目光投向了良宵。

这八百年来,没谁能悄无声息地进这阴阳谷,如果非要有一个,也只能是这个一声不响,连他魂树都能随意进出的月神了。

桑晖怀里的兔子浑身圆鼓鼓,雪白的绒毛衬在他浓墨一般的衣袖上显得分外无暇,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晶莹剔透好似翠玉琉璃。良宵恍神一般盯着看了片刻,这才察觉了桑晖的目光。他笑着行到桑晖面前,将那兔子抱进了自己的怀里,冲桑晖笑道:“你去吧。”

良宵抱走兔子的时候,温热的指尖扫到了桑晖的手背,桑晖把手垂进袖间,看着那兔子在良宵怀中变得安静乖巧,站着没动。

良宵拍了拍兔子的头,冲桑晖笑道:“改日再来找你。”

桑晖闻言移开目光,将袖子一甩,转身道:“谁说要请你来了?”语罢,这才跟着那小鬼走了。

去往阴司的路又是翻山又是涉水,却全都在地下。那小鬼自前头领着路,一声不吭。桑晖手摸着似乎还留有良宵温度的手背,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怎会知道他是谁?”

“大人说谁呀?”小鬼拿青幽幽的眼睛照着亮,头也不回。

桑晖道:“月神。”

小鬼咯咯桀桀笑了两声,唱曲似儿地说:“月神大人常来呀。”

桑晖颇为意外:“常来?”

小鬼神气地点头,“常来找我们鬼王。”说完又从嘴里翻出了铜锣。

这几百年间,桑晖每每见这小鬼,对方都是锣不离手,每次来传话,也都把铜锣敲得震天响。桑晖见他又把那铜锣宝贝一样地挂到了脖子上,挑眉道:“你方才那么听他的话,怕他?”

小鬼连忙摇头,抱着铜锣说:“月神大人多么的好呀?我们这些白日里见不得光的,夜里谁不得他庇护?不像那凶巴巴的日神,一见着我们这些阴物,就恨不得立马烧死我们!”语罢,凶巴巴龇了下牙,像是要咬死谁。

桑晖自后听着,嘴角微微一翘。那小鬼则是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身一让,朝前一指,笑嘻嘻地张开了血盆大口。桑晖见状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沓纸钱喂给它,自己朝前头去了。

阴司漆黑一片,除了青幽的魂火照亮,别的甚么光也不见。那小鬼所指的便是鬼王殿,桑魂两步行进去,就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审着一群亡魂。

那群亡魂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那恶鬼则是从案几的判桶上抽出了三根判签。

先扔一根到地上,他冷声道:“你们几个,生前杀戮无数,作恶多端,先去油锅里头煮上几十年,等熬尽了身上的罪孽,再入轮回。”又扔一根,厉声道:“你们,不但杀戮作恶,且奸|淫无数,强取豪夺,自是要先去油锅烹煮,后上刀山滚过,再进畜生道!”跟着,他将最后一根判签一扔,咬牙切齿道:“还有你们!恶行简直罄竹难书!必然是先滚油锅后上刀山,最后投入火海,烧你们个灰飞烟灭,魂飞魄散!”语罢,众亡魂惊惧不已,号啕大哭。鬼王则是将案几“啪”地一拍,四下鬼差便齐奔而出,将那些亡魂拖走了。

桑晖自旁观完全程,见他审判已毕,没甚表情地行过去,语气不咸不淡道:“专门叫我来看这出,鬼王大人费心了。”

鬼王便是阎王,亡魂分善恶,良善者,桑晖可直接引度,恶者则得先来鬼王这报道领罚。

“哪里哪里!”鬼王语含笑意,看向桑晖时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立时变成了一个年轻文雅的书生,只是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即便如今死了,看着也像是时日无多。

桑晖看了眼他病怏怏的面容,满不在乎道:“说吧,是要罚我下油锅还是上刀山,抑或要将我打入火海去?”

鬼王闻言摇头叹气,提笔自砚台里头蘸了蘸,凌空边写边道:“你的赏罚我一个执掌人间生死的阎王可管不着,只是你自己瞧瞧方才那些亡魂原本的寿数,哪个到了该死的时候?”他蘸的砚台里头都是血水,凌空写的都是方才那些亡魂的寿数。

桑魂瞥了一眼鬼王所写,淡淡道:“又不是我杀的他们。”

鬼王长长叹了一口气,年轻的面庞愁容满面,“若非你在林中将他们吓晕,改了他们自人间的因果,他们本能活着走出那片林子。”

桑晖道:“可我听你方才对他们的判词,皆是死有余辜,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

“可他们阳寿未尽,再死有余辜你也不该插手啊!”鬼王气得咳了两声,苦口婆心道:“我前脚刚差小鬼提醒过,后脚你就介入了人间的因果。你那魂树守了八百年,引度的亡魂就要够数,眼看魂树就快开花结果,你就不能安分一些?”

桑晖袖子轻轻一挥,把鬼王凌空写的字全扫了个干净,又坐下拿着他那支蘸了血的笔把玩,无所谓道:“我哪里不安分了?”

鬼王叫他气得都快吐血,捶着胸口咳了几声,气喘吁吁道:“那你是又不走了?”

桑晖握着笔正在案几上胡涂乱画,闻言笔头顿了下,说:“走,留着有甚么意思?”

鬼王瞧着他画的那玩意儿,怎么看怎么像个兔子,目光一动,忙道:“留着有甚么不好?你像我,死后成仙做了鬼王,虽现下只掌管着阴司,可往后指不定还能混到天界去当差。同样,你虽身死,魂却不灭,如今当着这度魂使的差,等守得那棵魂树开花结果,你这道也就修成了,届时你便可以在这阴司大有一番作为,哪里不好了?”

“哪里好了?”桑晖听得索然无味,觑着鬼王蜡黄凹陷的面颊悠悠道:“你活着的时候为了功名利禄耗尽心血,死得那般早,如今你都是鬼仙,怎么话里话外,还想着往上爬?”

“你懂什么?”鬼王没好气道:“我生前壮志未酬,空有抱负却无机遇,要是能去到天界当差,自是更能施展拳脚!”

“那你去。”桑魂对升天做仙不感兴趣,把笔往桌子上一扔,起身要走。

鬼王把桑晖袖子一把扽住,瞥了眼画在案几上的那只兔子,神情认真道:“留下真挺好的。”

桑晖也跟着他看了一眼,忽然问:“你跟月神很熟?”

鬼王愣了下,点头又摇头:“还……行吧,怎么了?”

桑晖问:“为何他能随意进出阴阳谷?”

“啊……”鬼王干咳两声,“因为黑夜降临以后,月神的柔晖遍洒大地,这世间凡是月光能够照耀到的地方,月神他都能到。”

桑晖点了点头,抽出袖子往前走去。

鬼王看着他的背影呼出长长一口气,谁知桑晖忽然又问:“往届的度魂使也同我一样,都不记得生前事?”

鬼王也不知是不是被呼出的一口气给突然呛到,捶着胸口咳了许久,才点了下头。

桑晖看着他的动作眉头微皱,又问:“那他们一次引度太多亡魂时,心口可会锥痛?”

鬼王这次抚着胸口思索了一番,最后看着桑晖犹豫道:“引度亡魂之时,需与亡者悲喜同心,历其生前事,如果一次引度过多,应该……没有不痛的吧?”

桑晖听罢目光幽深,同他对视片刻,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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