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绮梦

一到阴阳谷,桑晖便将目光往魂树四周落去,瞧了一圈他又抬头望向了夜空——一轮圆月格外皎洁。

青君远远见他回来,朝月亮指了指,小声道:“你一走他就回去了。”

桑晖点了点头,下巴朝魂树一旁抬了下,随口问道:“他们走不走?”

青君该是已经跟温氏一家和柳云柏道过了详情,这次他们恭恭敬敬地立在魂树底下。

青君朝他们看去一眼,垂着头请求:“能不能再让他们留些时日……”话还没说完,桑晖微一点头,径直进了魂树。青君因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有点意外地愣了下。

魂树内那万千个壁龛里头什么都有,桑晖进去扫了一圈,没一个能提起兴趣,便躺去了那张白玉床上。

温热的玉石在身下散发着阵阵暖意,可桑晖却像是一块怎么也暖不热的寒冰。结在魂树上的魂珠自外看好似一颗颗丰硕的果实,自内看则像满布夜空的星辰。桑晖盯着它们捏了捏自己冰冷的身体,摸到手臂时忽地想起什么,手往袖子里头一伸,摸出了一个糖人。

那糖人长发曳地,脚腕戴镯,面带微微笑意,桑晖拿在眼前细观,听着魂树外头青君他们的谈话。

魂树上,青君的肉身还吊在枝头,温泰安只要抬头看见,就忍不住老泪纵横。青君嘿嘿地笑,飘过去哄他:“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子丑了点呀?”

温泰安伸手摸他的脸,却是摸不到,手只虚放在他脸上,痛声说:“陛下,你受苦了。”

“一点都不苦!”青君笑摇着头,往上飘了飘,把挂在枝头的尸身挡住。

他一个亡魂欲挡住实体,着实有些欲盖弥彰。温良宜见状飘过来,同他一起把温泰安劝开,青君便又笑着同温良宜打趣:“良宜哥哥,你终于把玉姝姐姐娶进门啦。”

温良宜也笑,道:“那也要谢陛下的成全。”

“我成全个什么呢?”青君笑道:“你们郎才女貌本该就是一对。鸿儒殿之前的一些陈规早就该改啦!我也不过是借机行事,顺势成全了你们。”

温良宜道:“自古以来,鸿儒殿从未有过不许女子入内求学的规定,但也从未明确提出女子可以进殿求学甚至入仕为官,陛下当时为此同朝臣力争,良宜铭记五内。”

“良宜哥哥,”青君神情认真,“我从来视你为兄长,你何必如此见外?再说我这般改制,本来也不是为私。即便当时不是玉姝姐姐,也不因你们两情相悦,换作他人女扮男装求学鸿儒殿,这制我也依旧会改,而你也依旧会支持,难道不是吗?”

温良宜听罢笑点着头,向身着嫁衣的玉姝看去。玉姝把何老夫人虚扶去温泰安身旁,笑着行过来,温良宜把她的手虚牵住。

青君看着恩爱的二人,笑道:“佳偶天成,姻缘注定。”复又感慨一般,说:“玉姝姐姐,本来我还当你会是朗国的第一个女官呢。”

玉姝摇头,莞尔一笑:“玉姝的志向从来都是开间女子学堂做个女先生,教导同我一样想要求学的女子,又哪里做得了官呢?”

青君笑点了下头,“人各有志,教书育人也是报国,当时平川就这么劝我的,不然我真想将你和良宜哥哥留在帝都。不承想不管留没留,最后也都没留住……”他说着说着忽然变得伤感,温良宜虚拍着他的背,魂树底下一时变得安静。

桑晖自魂树里头听了这半天,揣着那糖人闭眼睡了。

阴阳谷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那棵魂树自外听里头什么也听不到,可从里头,外头的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青君他们后来不知又聊起了甚么,总之有时欢笑有时悲伤,桑晖自睡梦中迷迷糊糊听着,没觉得吵闹,反而睡得分外踏实。到最后他睡得极沉,很快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干燥的沙漠里竟然飞来了一万只蝴蝶,汹涌的海潮中,一万条游鱼跃上了水面,潮湿的街巷里一万滴的雨落下来汇成溪流,那溪流倒着流淌向山巅,再从山的另一边变成飞瀑落下,奔腾声中,林中惊飞起了一万只的鸟。

一万只的鸟往南飞。

桑晖在睡梦中看着南飞的鸟,心咚咚直跳,直跳到他醒来。

魂树外青君他们还在交谈,欢声笑语传来,桑晖犹在梦中,伸手摸向心口,那颗随他肉身死去的心枯竭已久,毫无动静。

桑晖还记得梦中心跳时的感觉,愣愣地盯着上空明亮的魂珠发呆。

“醒了?”声音自身侧传来,桑晖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良宵坐在床边。

桑晖愣了下,把手从心口放下去,眉头都皱起来:“你去别人的地盘,从来都不打招呼吗?”

良宵却只是笑。他此刻坐得随意,身子微斜,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却随屈膝的腿搁在床沿。而他将胳膊肘支在搁起的膝头,手里正拿着一个东西观瞧。

桑晖这才往自己空空的手间看去。

良宵将桑晖的动作尽收眼底,把手中的糖人自脸旁一比,笑道:“捏的有三分像我。”

桑晖不理他,自顾自坐起了身。

良宵笑问:“爱吃甜的?”

桑晖没好气:“与你无关。”说着便要下床,良宵却拉着他一起坐在了床边。指着壁龛里头数不清的稀罕物,良宵问:“这些你也都喜欢?”

桑晖瞥了眼良宵手中的糖人,冷冷道:“都不喜欢。”

良宵故意晃了晃手中的糖人:“那为何都收在身边?”

桑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在这世间可有所眷恋?”

良宵怔了下,笑说:“有啊,我有个总也放不下的人。”

桑晖说:“我没有。”

良宵银灰色的瞳仁犹如蒙上迷雾,看着桑晖轻声道:“哦?”

桑晖道:“我在这世间无牵无挂,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在。我似这世间的活人一般去拥有那些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我仍不理解,最后为什么他们总也舍不得离开。这些东西虽然每天都在这里,可在我眼中却没有任何意义。我每日每日看着它们,心里生不起一点波澜。所以在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也因此,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良宵的眼中有一瞬好似起了水雾,他盯着手里的糖人点了点头,又忽然舔了一口,笑道:“挺甜。”

桑晖忽然一肚子火。他火自己无缘无故不该说这般多,又火自己情不自禁地倾诉,于是要起身,良宵却忽然用搁在床沿的那只脚,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腿。

“……”桑晖沉默须臾,沉声道:“月神自重。”

良宵哈哈大笑,他笑起来眼睛弯弯好似月牙,红唇贝齿衬着胜雪的肌肤,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桑晖余光瞥见几分,觉得那玉床像是突然发烫,连忙站起了身,岂料良宵跟着就将他衣摆轻轻拽了拽,仰着头将眼睛轻轻一眨,问:“度魂使,你觉不觉得自己有起床气?”

“……”那双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睛如同迷人的陷阱,桑晖看一眼便避开,然后他把良宵手中的糖人抓过来,一口咬断了脖子。

良宵不料自己舔过的糖人会被桑晖拿走,他怔了怔将目光落在桑晖苍白的唇上,轻声问:“甜吗?”

桑晖把糖人在嘴里嚼得嘎嘣响,淡淡道:“我虽与活人无异,却是死人的身体,自然无知无觉。你问我甜不甜,可甜是什么味道?”

良宵看着桑晖的眼睛,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桑晖看着他无言模样,把剩下的半个糖人塞嘴里慢慢嚼了,才翘起宣告胜利的嘴角,道:“我要去送客了。”

青君已正式和温氏一家与柳云柏道过别,此刻正等在魂树外。桑晖自魂树里头听他们已经话别完毕,出来引度他们。眼一闭一睁,血红的瞳仁往树上漫不经心一瞥,魂鸦便飞扑而下叼住了树下的所有亡魂,连青君也不例外。

青君被叼在半空吓了一跳,连忙自魂鸦口中摆手挣扎,并急忙喊道:“度魂使大人!不走!不走!我还不走!”

桑晖本就是拿他打趣,闻言轻笑一声让魂鸦把他扔到了地上。不待青君爬起来,已将要化成魂珠的温泰安却看着桑晖忽然激动道:“老夫终于想起来了!”

桑晖不知温泰安突然想起了甚么,竟会有了一些不愿被引度的执念,遂让叼着温泰安魂魄的魂鸦微微松了口。

温泰安乘机忙道:“老夫曾在月亮岛的地宫整理朗国历代史料之时见到过一幅画像,那上头的人与度魂使你十分相像,不过此人无名无姓,不知是否与你有关。”语罢,这才同其他亡魂一起,心甘情愿地化了魂珠。

魂鸦齐飞将魂珠挂去了枝头,桑晖心中浮起一丝疑惑,他眼微微一闭,欲将温泰安生前之事在脑海中细览一番,良宵却忽然自魂树里头行了出来。他脚镯上的铃铛“丁零”响着走近桑晖,笑道:“天要亮了,我要走了。”

桑晖瞳仁已在一瞬恢复了漆黑,闻言沉下脸来,转身往魂树里头去,口中道:“随意。”

良宵看着他的背影说:“我还会来找你。”

桑晖脚步微微一顿,“月神来去随心所欲,何须给我打招呼?”语气冷淡,面上却无不悦,说罢便进了魂树。

良宵看着桑晖身影消失的地方静站许久,才把目光缓缓移开。

阴阳谷一时安静异常,青君望着魂树上新增的魂珠,笑中带泪。良宵行过去拍了拍他的头,这才散成几缕月光离开。

一刹那,天际明月转瞬即逝。入了魂树的桑晖转而又行了出来,他往一无所有的西山头望去一眼,又去瞧青君。见青君满眼不舍,瞅着那几颗魂珠脖子都快望断,遂问:“你确定不走?”

青君连忙摇头,难为情地笑了笑:“烦请……再收留我些时日吧!”

桑晖冷眼瞥他:“让你等的人,真这般值得?”

“值得!”青君毫不犹豫地点头,把长长的舌头托起来自己飘挂到了枝头,冲桑晖笑说:“千般万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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