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鬼

青君哪曾想他们竟会说着说着就打起来,桑晖倒像是早已料定了这结果,没看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靠着麦垛看月亮去了。

今夜月只半牙,月光虽也明亮,却始终朦朦胧胧,桑晖心里不由开始焦躁,遂起身往东边继续行去。青君见状自后跟上,但因田野中的冯万里和金时昌还在争执交手,总是频频回头。

冯万里执意要率兵东去,金时昌则下令西返,然而冯万里根本不听金时昌的号令,而是自马上相斗之时忽然拿出了一道手令——那是图鲁瓦的亲笔。

金时昌颇为意外,冯万里则直接将手令扔进了他怀里,傲慢道:“小王子,斩草就要除根,攻打冰都也是老狼王的意思。他怕你心软,特派我来监督,现下你既然在此处抓到了吕文华,想来那些学童也走不了太远,我见东边那座山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这就顺道带人去看看。”

青君做鬼以后,耳目灵敏,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立即紧张起来,他哪儿还有心思跟在桑晖后头?顶着那具风干的肉身匆匆忙忙就往山跟前跑。桑晖见状没做任何阻拦,背起双手步伐不变往东去着,只是频频抬头望着月亮皱眉。

田野中的冯万里搬出老狼王,率兵就朝着那座山打马前去,金时昌攥着手令面色阴沉,回头看了眼田中昏死的吕文华,命人将他扔在了自己的马背上,立即带着人马追了上去。

那座山想来之前常有村民上山砍柴打猎,有着不少羊肠小径。青君虽然是一口气跑到了地方,却不如桑晖步行得快,反而是落后一步上了山。

桑晖一路一言不发,他像是已无心思去观人间事,上到山顶挑了棵好望月的树,独自靠坐在枝头瞧着月亮,任凭青君野猴子一样,在山中蹿上蹿下,四处寻找沈侠士和那群孩子的身影。

彼时的冯万里已带着人马前来,他下令搜山前也不忘命人包了马蹄,金时昌随后而来,朝他冷哼一声,带人直接就往山上去。

徐侠士一人带着十几个孩子,又是步行,这会儿才到半山腰,好在他耳力过人,听见山下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早已警觉起来,便带着那群孩子加快了步伐。

这山上有不少为了捕猎而设的陷阱,但因闹了旱灾,走兽禽鸟踪迹尽灭,大多已经废弃。

沈侠士走惯江湖路,为人十分谨慎,他带着那群孩子一路上山,顺手把能恢复的陷阱都给修补复归了原位,还故意带着孩子们在枯丛中踩出几条道新道,才又折回山中本有的羊肠小道上往另一个方向去,而且虽然已是深夜,但他还是将道上的脚印清了个一干二净。

这山上因时年大旱,可谓枝枯叶焦,除去树干可做遮挡,其实并不易藏身,然而此刻天上的残月不知为何似染了血,微微泛着赤红,连月光也灰暗了下来。

桑晖在树上看得疑心,冯万里手下的人马则因天黑路暗行得越来越慢——他不想打草惊蛇,禁止手下的人打火把。

金时昌反倒没顾及那么多,命人点着火把一路就往山上去。冯万里被他如此一搅扰,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啐了一口,只好命手下之人将火把点起,跟着追了上去。

青君在山上一通乱蹿,他那副风干的肉身虽能如常人一般行走,但并不怎么牢靠,用起来孱弱得很。他寻着踪迹找了半天,被引到了沈侠士故意布出的那条错路上。桑晖见他颤颤巍巍,几乎是手脚并用在往山上爬了,这才忍无可忍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滚去反方向找。”

青君对桑晖的话毫不怀疑,立马就往反方向去了,这一找还真给找着了。此时的沈侠士已带着孩子们快到了山顶,青君一看见他们喜不自胜,可是回头看见往山腰移动的火把密密麻麻,又悬起一颗心来。

金时昌对甩不掉的冯万里横眉冷眼,他打马行在小径上只管往山上走。冯万里对此极为不满,恰好手下人马来报,说是发现有枯草被踩踏倒伏,折痕颇新,便亲自去搜寻了。金时昌见他带人远去,看着他背影冷笑一声,往反方向上了山。

青君跟在沈侠士他们身后,见那些火把越来越近,简直心急如焚。那些追兵的脚程自然不是沈侠士领的那群孩童可比,且他们各个都在军营中受过训练,避过那些捕猎的陷阱于他们轻而易举。青君左望右望想不出办法,却还是跑下山去想试上一试。他自然不想把动静闹到沈侠士逃亡的路上,而是去了那条他刚才也被带错的歧途。

此刻那些搜寻的士兵,打头的已经快爬到山顶。青君虽被桑晖隐去了身形,但还是想试试能不能将他们引开。于是他铆足了劲,朝着一个搜寻在最前头的就冲了过去,哪知他刚到跟前,那士兵看着他愣了一瞬,忽而大叫起来,“鬼啊——有鬼啊——吊死鬼啊——”一边喊着一边就往山下跑。

青君被那大喊的士兵吓了一跳,他自己也愣了下,但他不敢置信,又试着张开双臂朝别的追兵跑了过去。

血月暗淡无光,青君眼凸舌长,再经日神故意对阴阳谷的那一晒,肉身更是皱皱巴巴,早就毫无半点人样。那些追兵见了他,都吓得乱做一团,慌慌张张跑着,一不留神就全都掉进了陷阱中。

青君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激动地扯了扯自己的舌头,又戳了戳自己突出的眼珠子,这才满怀感激地朝坐在树上的桑晖看去。

桑晖一个度魂使,自然能够察觉他的目光,朝他瞥去一眼,淡淡道:“玩吧。”语罢,又瞧着月亮皱眉去了。

青君好不容易能做些什么,这下冲桑晖点点头,见人就往跟前扑。那些人马被他吓得连滚带爬,一些胆大的不信邪,欲来捉青君,青君便将脖子挂在树枝上,一边将身体灯笼一样地晃晃悠悠,一边冲他们招手。那些追兵惊恐不已,一个个的,人仰马翻都滚下了山。

青君得了趣,伸长脖子挨个往那些树枝上头挂,就这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挂到了半山腰,迎面撞上了前来搜寻的冯万里。

一路滚下山的人马已让冯万里怒火冲天,他喝止一路无人肯听,此刻见青君瞪着两颗快掉出来的眼珠子挂在树上,舌头长到能扫地,提刀就照他脸上砍,口中道:“少跟本将军装神弄鬼!”

青君见到冯万里自然是愤怒不已,以为自己一个尸傀无坚不摧,跳下树攥着拳,就朝着他牛一样地用头撞了过去,不料想冯万里一刀就砍掉了他的长舌头。青君倒不觉疼痛,但还是不由一愣。

冯万里见他舌头轻而易举就断了,更是冷哼,冲周遭那些还在四散奔逃的士兵厉声道:“这世上哪有鬼?谁敢再逃,格杀勿论!”

林中虽暗,没丢盔弃甲的士兵手里倒还举着火把,他们见冯万里面前的吊死鬼被砍了长舌,恐惧之心消去大半,皆都壮着胆子围了上来。

青君怔愣一时倒也明白对方人多势众,捡起自己的舌头拔腿就跑。他干巴巴的肉身跑起来踉踉跄跄,冯万里带人追着他一直将他围逼到了山顶。

青君干脆不再跑了,他见冯万里举着火把走近自己,有感而发一般,忽然说:马拥两水,鹏程万里。将驻西荒,心因何变?”

太久风吹日晒,青君已然面目全非,加之林中昏暗,冯万里虽举着火把却根本没认出来,但这熟悉的声音让他着实吃了一惊,手中火把也随之一抖。他犹自不信,又朝前走了两步,将火把冲着青君的脸一照,狭长的眼中满是疑光,“陛下?”

“还不跪下!”青君朝前一步,冲他怒目圆瞪。

通红的火光照应着青君可怖的面容,冯万里一瞬之间不知是惧是怕,镇定的脸上竟也多了几分惶恐,他狭长的眼中寒光一闪,举着火把就来烧青君。

那明火一靠近,青君立马感觉到了疼痛,不待多想,立时跑开。冯万里却对青君紧追不舍,挥刀狂呼:“烧死他!烧死他!给本将军烧死他!”

青君这幅肉身风干太久骨头都快散架,被冯万里追得好不狼狈,原先围着他的士兵也在冯万里的一声令下,举着火把抖着手朝他扑了过来。

青君抱着舌头眼看就要走投无路,那些将他围困的士兵却忽然全都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愣在了原地,青君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人又都将火把一扔,撒腿就往山下跑,口中惊惧道:“鬼啊——真是鬼啊!不见了!吊死鬼不见了!”

青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形又被桑晖给隐了。

彼时的冯万里犹不甘心,独自一人举着火把挥砍着手中刀,还在寻找着青君。

青君看他从自己面前经过,又朝着沈侠士他们逃亡的方向摸索前进,忙跟在了冯万里的屁股后头。就这境况,青君也不忘冲不远处的桑晖道了声“多谢。”

桑晖倚靠在树上看了半天月亮,面色越来越沉。他若有闲心,倒是会调侃青君同那吕文华不愧为君臣,都一样的客客气气,频频道谢简直一个德行。然而这会儿月色如血,桑晖对青君的道谢仿若未闻,倒是从怀里摸出了那个银镯。

那银镯上的月牙铃铛小巧精致,触手寒凉,冷到桑晖无知无觉的身体都能察觉。他把那月牙铃铛摸了摸,手微微一晃,却在铃响的前一瞬又握住,没让那铃铛发出一点儿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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