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子衿

温泰安人死而身不倒,那苍老的身影独立城墙,像一面不倒的旗帜。望见的百姓无不悲声恸哭,街上的四散奔逃立时变成了群起反抗。

温良宜望着城墙上的身影涌泪两行,痛喊一声“父亲!”转身往北门奔去。

青君被桑晖提着舌头拎在半空,望着城墙上的尸身犹在挣扎着要扑过去,桑晖却极不耐烦地朝他后脑上扇去了一巴掌。

青君沉浸在悲痛之中,被这不轻的一巴掌一时扇得有些发懵,桑晖却是将他朝城中温良宜的方向踹了一脚,冷冷道:“还有喘气儿的,哭得甚么丧?”

青君看着长街上忍泪狂奔的温良宜,鼻子一酸,这才又朝着那红色的身影飘了下去。

逃亡的人流向北涌动,温良宜穿梭其间,他在人群中张望,寻找金时昌的身影。快到北门时,反倒是金时昌先看见了一袭红衣的他:“良宜!”

温良宜闻声而望,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了一点——他看见了金时昌身旁的吕文华和学院里的一众学童。

“时昌!文华!快走!”温良宜冲他们奔过去,朝城门方向指了下,拔出长剑,打头就往北门去。

吕文华见温良宜神情悲痛却并不多问,立即将金时昌推到自己身前,让学童们居中,这才殿后护着所有人往前去了。

青君一个亡魂,自满街嘈杂声中听闻图鲁瓦率领的铁蹄声越来越近,只恨自己无法替满城的百姓开道,只能飘在拥挤的人潮中,自一旁跟随着他们。可谁知快到城门洞的时候,金时昌却突然不走了。

“时昌!”队末的吕文华急声催促,金时昌却并不理他,而是忽然退去了一旁,望着那一袭红衣的背影说:“良宜,我只放你们走。”

这一声并不响亮,却足以让最前的温良宜听得清楚。温良宜愣了下,回头道:“时昌,你说甚么?”

金时昌不答话,只眼眶泛着红,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号角吹了起来。

那声音低沉嘶哑,犹如深夜里孤狼的长嗥。让青君立时想起了方才南城门被攻破前,也响起过如出一辙的号角声。

“金时昌……”青君看着昔日的臣子,魂魄晃了晃,立即反应了过来。可与此同时,图鲁瓦原本布在东、西两门的骑兵却已包抄而来。

千军万马让大地也震颤了起来,温良宜在这一瞬终于明白,他犹如五雷轰顶,难以置信道:“时昌,你竟……叛国?”

金时昌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将号角收进袖中,哑声说:“我们雅格拉族的男人生来就为部落而战。良宜……我的本名,叫做拓木措。”

“拓木措?”温良宜痛心疾首,“你我六岁相识相伴,十岁同入鸿儒殿,多年岁月,我们同食共寝,情如手足……”

“可我潜伏多年,”金时昌打断他,“为的就是今天。”

“是吗?雅格拉族的……拓木措?”温良宜声音颤抖,只觉金时昌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竟突然如此陌生。

“良宜,”金时昌声哑,避过温良宜的目光看向那群学童,只朝城门外一指,“我同这些孩子,也算是师生一场,你和文华带着他们走吧。我保证,没人敢拦。”

包抄而来的雅格拉族骑兵在金时昌说话间已列阵在了城门外,城中逃亡的百姓无一不是满脸惊恐。温良宜看着那些惶恐无措的百姓,痛声道:“那他们呢?”

“一个也走不了。”金时昌摇头,竟下令将自己方才钻出的那个狗洞也封了。

吕文华从号角声响起时便愣在原地,他像是始终也不相信,一直瞪大了眼睛沉默地看着金时昌,直到听闻这如此冷漠的话语,才一瞬红了眼眶。

他像是有些愤怒,又像是极其痛心,冲到金时昌跟前克制道:“时昌,六岁那年,温太傅将流浪街头的你带回家中,视如己出,抚养成人。你我十岁那年自鸿儒殿相识,我一直将你视作此生挚友,你怎忍心欺瞒我们如此之久?你难道……没有心吗?”

吕文华清瘦一个人,在金时昌高大的身影前更显瘦弱。金时昌垂眸看他一眼,冷冷道:“甚么挚友?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若非良宜同你关系要好,谁要同你做朋友?”

他俊朗的面庞,吐出的话却冷冰冰。吕文华愣了一瞬,忽然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再说不出来一句话,这才背身向他,护着那群学童往温良宜跟前去了。

温良宜此时已不再向金时昌看去一眼,持剑转身去了城门外。

雅格拉族的拦路骑兵在金时昌的示意下让出一条道,温良宜看着他们手中刻有白狼头图腾的长刀满眼怒火,握着手中剑几番咬牙隐忍,这才冲身后道:“文华,我们走。”

吕文华点了点头,同温良宜护着那群学生,连忙过了护城河,而他们方一离开,城门外的骑兵便向城门内冲杀而去。那些城中的百姓见生路被阻,皆都绝望地哭喊了起来。

青君一个亡魂,焦急地飘荡在城门洞,张开双臂想要将那些骑兵阻挡,可一匹又一匹的马接连踏过了他不过虚无的身体。青君却并不放弃,只是张着双臂不停地嘶喊:“冲啊!大家自己快往城外冲啊!”

他一个亡魂的声音,其时只有于空俯瞰的桑晖听得到。然而桑晖只瞥去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向了天上的月亮。

那天上月虽有阴晴圆缺,但也因时变幻,可今夜却极其反常,不但明暗忽变,就连圆缺也会在一瞬更改。此刻它虽忽然半弯,却较之前变得更加明亮,且月光倾洒而下,都是追着桑晖,像是要把所有的光芒都照耀在桑晖身上。

温良宜同吕文华带着学童们过了护城河,又往前方密林中奔去,他们对头顶月亮的变化毫无察觉。尤其吕文华一路行来,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温良宜看他步伐坚定,不曾想他竟像是毫无留恋,头也不回,不禁有些担心,轻声道:“文华,你还……好吗?”

吕文华只点了点头。

“文华,”温良宜深吸了口气,哑声道:“我知你对时昌情谊深厚,只是他今日这般,我同他情同手足多年,也没有想到。他方才那些言语,你别、太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吕文华自嘲般轻笑了一声,颤声道:“往日情义似流水,多年壮志如梦醉。一个叛徒,只当错付,有何值得?我怎会放在心上……”语至此,再无言。温良宜闻他声音不似以往,借着转而明亮的月光将他面容细看,却见他早已泪流满面。

温良宜轻叹一口气,只当看不见,朝近在眼前的密林看去一眼,口中道:“文华,你可知朗国的林莽雪原?”吕文华抹了把脸,道:“你早已讲过八百遍。”

“那我便放心了。”温良宜笑点着头,忽然停下了脚步。

吕文华脚步跟着一顿,皱起了眉头,“你欲做甚?”

温良宜看着身旁乖巧安静的学童,见他们皆强忍着泪水,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笑道:“文华,等离开这里你便带着他们隐姓埋名,你知道的……朗国的根基在南海孤岛,等战乱过了,你找机会回那里。”说罢,转身便走。

“良宜!”吕文华急得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温良宜把他手挪开,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喜服,“玉姝还在等我。”

青君没有想到温良宜会折返。

那身影孤绝,自千军万马后冲杀而来。

彼时城中百姓犹如囚鸟,已被率兵前来的图鲁瓦带着人马全都逼到了最北边,而金时昌正下令将城门关闭,切断城中百姓最后的生路。

之前东西包抄而来的骑兵大半已入城内,北城门几近半掩。金时昌自城门内遥见温良宜一袭红衣冲杀过了护城河,忙亲自前去掩门。

“金时昌!”温良宜见那城门渐渐闭合,怒砍着拦路骑兵急奔而去,在城门将要关闭的前一瞬,把剑鞘别进门缝,一把揪住了金时昌的衣襟,自外用身体将门死死抵住。

隔着窄窄的门缝,温良宜双目含泪,他的声音近乎颤抖,一字一句地说:“我方才合该一箭射死你!”

温良宜的整条手臂几乎夹在门缝中,金时昌见他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指已经泛白,忙令左右闭门的兵士收了力道,又冲门外欲自后砍杀温良宜的雅格拉骑兵厉声道:“谁敢动他一根指头!我就亲手割下他的头颅!”

那些骑兵闻言,立即收刀勒马。

“虚情假意!”温良宜冷笑一声,揪着金时昌的衣襟往前一扯,厉声道:“开门!”

“良宜,”金时昌把他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扣住,声音微哑,“你虽是我的挚友,可谁也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

温良宜怒道:“这里是我的母国!你脚下踩的,是我的故乡!”

金时昌哽咽道:“往后也是我的!”

“可你身后困的,是我的国人!我的血亲!”温良宜双目赤红,死死扯住他的衣襟,近乎咆哮,“开门!”

不甘和愤恨的吼声在城门洞回荡,城内原以为被困无望的百姓闻声皆燃起了斗志,狂浪翻涌一般向雅格拉的兵士拼死反抗。这忽然的暴起顷刻而发,竟是真在城内撞出一条生路,那本只有一条缝隙的城门被反抗的朗国百姓生生闯开了一扇。

飘荡在城门洞的青君见状忙去推着那再次开启的城门,望着温良宜激动得又哭又笑。

桑晖本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头顶的月亮,听闻那自绝望中复又响起的满城怒吼,这才低头向下看去,便见满城百姓犹如洪水决堤,在明亮的月色下奔逃涌出。

温良宜早在城门洞开一瞬往城内冲去,金时昌却将他奋力往城门外头推,口中急道:“走!你快走!”跟着,连忙带领城内骑兵封门,奈何奋起的百姓犹如激流,将雅格拉族队的骑兵冲散。

温良宜逆着人流奔入门内,二话不说,将剑径直刺向了金时昌。

金时昌闪身一躲,却还是被温良宜划破了衣襟,他怀中被贴身收放的喜袋便立时掉了出来——那还是他拦花轿时,温良宜给的。然而温良宜眼神冷漠,踩过那喜袋,又向城门内的雅格拉兵士扑杀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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