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北斗

城门内外一时寂静,直到一位身着嫁衣的女子自城门楼上撒起了喜糖——那是温良宜刚过门的妻。

青君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自瞭望台旁边一看见,立即向城墙跟前飘了过去。桑晖见他一晚上都在做无用功,像是终于习惯,再也没有阻拦。

那红衣女子于动乱之中也不知何时爬上了城门楼,只把怀中喜糖朝着城内撒了个干净,而后回身望着瞭望台的冲天火光一句话也无,纵身跳下了城墙。

“玉姝姐姐!”青君伸长胳膊冲向她,奈何他一个亡魂什么也接不住,只能任她摔去了地上。

城外逃出的百姓早已四散奔逃,少有人知远方连绵的烽火因何燃起。城内的一些百姓却隔着那只余一道的城门,清楚的看到了温良宜是如何在月光下纵马奔向了瞭望台。

玉姝的这一落地,犹如惊雷,打破了城内的寂静,突然之间,城内的百姓忽然奋起反抗。

他们手握糖果,悲愤不已,对雅格拉族骑兵的屠刀视而不见,不要命般朝着那一线生机涌了过去。

图鲁瓦自城门跟前看着不远处的大火,召回了派出城门外的追兵,久久无言。此时闻声举刀,那城门又开始闭合。

金时昌从温良宜冲向烽火台时就仿佛失控,拼了命要追出去,可图鲁瓦却派人将他摁在了地上。

“阿爸——阿爸!”金时昌几乎撕心裂肺,他看着正在关闭的城门不停挣扎,嘶喊道:“最后一次,就这最后一次!我离开部落十七年,异国他乡,他是我唯一在乎的人!阿爸!阿爸——”

金时昌泣声哀求,痛苦不已,图鲁瓦见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喜袋,轻叹一口气,到底让人松开了他。

金时昌爬起来就往城门外头跑去,将出城门时,图鲁瓦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说:“拓木措,你最好早点忘了他。”

金时昌闻言,泪流满面,摇摇摆摆出了城门。

彼时的玉姝摔落在城门外,金时昌经过时,玉姝还尚存一息。她倒在血泊中抓住金时昌的袍脚,望着大火熊熊燃烧的方向,艰难道:“合葬……”

金时昌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用脚拨开她的手就往瞭望台跟前跑去了。

青君已不在乎金时昌怎样,他立在玉姝身旁,看着她渐渐阖了眼。

月光静静洒落,宛如轻纱一般盖在了新娘的身上,让她看起来好似沉睡,只是她楚楚动人的面容,却被血水弄花了红妆。

青君已没有眼泪。

桑晖见他安静异常,给他无声指了指已经关闭的城门。青君扭头一看,一头便撞进了城门内。桑晖看了眼地上刚刚死去的女子,抬头望了望往天上忽又变灰暗的月亮,这才步行着往城内去了。

街巷上四处都有人奋起反抗,马蹄声盖过了绝望的哀哭声,图鲁瓦只冷声下了一道铁令:“拒不降者,格杀勿论!”

刀剑无情,冷硬的兵铁刺透热血,满城百姓几乎被屠尽。

青君飘在血流成河的长街上,整个魂魄摇摇晃晃。桑晖面无表情地看着满地尸体,静静跟在青君身后。图鲁瓦则率兵踏过满地未寒的尸骨,去往了温家的宅院。

古朴雅致的院子,红灯依旧高挂,喜与寿的红色大字分贴在紧闭的大门上,原本喧闹的院内一片寂静。

图鲁瓦命人将门撞开,看见了一院子的少幼老弱。图鲁瓦望着为首的何老夫人沉默不语,何老夫人反倒出奇的平静,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惧怕,只问:“吾夫呢?”

图鲁瓦说:“我杀了。”

何老夫人又问:“吾子呢?”

图鲁瓦说:“也死了。”

何老夫人许久都不语,最后她说:“我的儿媳跑了出去。”

图鲁瓦说:“她殉情了。”

“傻孩子……”何老夫人眼含泪光,将张灯结彩的庭院环顾片刻,突然问:“你有儿子吗?”

图鲁瓦没提又叫金时昌的拓木措,说:“有个小儿子,年龄跟你的儿子一般大。”

何老夫人点了点头,忽然指着身后的众人说:“如果你也要杀了他们,我希望你能给他们一个痛快。他们今日本都是为吾儿的婚礼和吾夫的寿诞远道而来,本不该遭此横祸。”

图鲁瓦看着那群人,并不作答。何老夫人也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厅堂坐回了椅子上。紧随图鲁瓦而来的青君晃晃悠悠跟着她飘过去,却见她将一把发簪插进了心口。

图鲁瓦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见何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再也没有动过,便进了厅堂,直到他看见那支插得极深的发簪。

“所有的妻子和母亲都很伟大,她们把一生献给儿子和丈夫,应该被尊重。糊涂的妇人,拓木措说你对他很好,我准备放过你的……”图鲁瓦深深叹息,语气竟有些惋惜。

青君在他的言语中看着何老夫人心口的热血渐渐流干,晃晃荡荡地离开了宅院。

桑晖倚门等在外头,见他出来,问道:“现下他们同你一样都成了亡魂,要见见吗?”

青君无声摇头,自己飘荡在城内晃了一圈。最后返回,还是只敢隔着院墙望向院内。

院子里头灯火通明,院内的妇幼老弱跪挤在一起,像待宰的羔羊,无声哭泣。

等到深夜时分,金时昌红肿着双眼率人抬进去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具已成焦炭,一具一袭红衣。

图鲁瓦见金时昌脸上皆是黑灰,衣袍也被烧得破烂,提起他满是燎泡的手看了看,沉声说:“下不为例。”

金时昌失魂落魄一般点了点头,最后他看着地上那焦炭一般的尸体哑声说:“良宜他们……”

图鲁瓦蹲身替死不瞑目的温泰安合上眼,说:“厚葬。”

金时昌又看向了院内的那些参加喜宴的妇幼老弱:“那他们……”

图鲁瓦把染血的刀刃在袖子上一擦,朝椅子上的何老夫人看去一眼,说:“放了。”

青君自院外闻言,一瞬泪涌,这才飘飘荡荡地离开,朝着北城门外的那片密林去了。桑晖不多问一句,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北斗星在瞭望台上的那场大火之后一直格外明亮,那轮圆月也分外皎洁,只是洒下的月辉冷冷清清,让草木看上去都好似蒙了霜。

青君一直往北飘着,他舌头长长吊着,头也始终低垂,进到林子时,他忽然冷不丁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总多此一举,始终都在做无用功?”

桑晖没有回答,倒是提醒道:“你踩到自己的舌头了。”

青君将长垂的舌头踢了一脚,哑声说:“两年前我派颂永出使雅格拉前,先生曾极力反对,平川他也不同意。可我和良宜哥哥还有颂永,都觉得能通过谈判,兵不血刃地换来双方的和平共处。

“我愿意给雅格族肥沃的封地,也愿意接纳雅格拉的所有族人,我以为只要以诚待之,图鲁瓦便一定会同意。可先生劝我说‘文化习性乃至信仰无一不是壁垒,以诚相待的前提是相同的立场。’那时我不懂,我以为君主都是为民,我以为图鲁瓦会接受所有对雅格拉族利好的条件。

“年初图鲁瓦派兵数次骚扰北境,我派平川去镇守,平川极力反对,说‘图鲁瓦狼子野心,定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不听他的,还冲他发脾气,他率兵出征的时候我都没有去送他。先生于我,如师如父,他呕心沥血三十载,我见他一日比一日苍老,他道要告老还乡时我其实异常开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大展拳脚。我太想向他证明自己,派平川镇守一事根本未与他商量,还瞒他说平川此去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巡边,以致酿成了今日大祸!”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句句都是悔恨。桑晖见他将头撞向一棵又一棵的树,像是很想让自己再死几次,便说:“你确实万死难辞其咎。”

青君听罢心里倒是好受了一些,点了点头停下了撞树,忽然问:“你总是这样吗?”

没头没脑地一句飘出来,桑晖倒没听明白,停步看向他。

青君回身道:“之前我只知度魂使不生不死,却不明白,可近几日我才有了一些了解。你有生魂,肉身却已死去。你明明是个死人,灵魂却又活着。既然你没有心跳呼吸,那你身为度魂使,旁观了那么多的生死,每次引度亡魂时,心可会痛?”

月挂树梢,沉沉西落,月辉变得朦胧。风在林中掀起声浪,月光自枝叶间倾泻下来照亮了桑晖冷峻灰白的面庞,桑晖抬头看了看月亮,说:“不会。”语罢,行去了青君身前。

青君飘快了一些追上他,问:“你去何处?”

桑晖看着天上的北斗悠悠道:“你不是想去寻他们?”

苍苍莽莽,这片林子连绵茂密,堪称林海,若不是那明亮的北斗引行,吕文华带着一群书童差点迷路。他自入林以后一路都没有回头,脸上也早已看不出悲喜。那些学童年龄大小不一,他让最大的孩子走在最前,自己跟在最后看护着最年幼的。

逃行的路上不敢燃起哪怕半点灯火,好在月光足够明亮,能够照清脚下的路。吕文华将走不动的孩子又拖又抱疾步穿行,不敢有半点停留,那些孩童也懂事异常,无人哭闹。

青君跟在桑晖身后寻见他们,惊忧不已的心终于落下。无声守护一般,伴在一旁同他们一直前行。

一片林海终于快到尽头,可越是往前越听不到虫鸣鸟叫。桑晖本事不关己的缓行在最后,却忽然停步沉下了目光,青君则是感觉到诸多活人的气息自前方靠拢了过来。

吕文华朝前走了一会儿,也很快察觉了异常,立即让最前的孩子止了步。他四下一番观望,让孩童们分躲在树后噤声等待,自己则故意放重脚步,朝着反方向奔跑了起来。果然不过片刻,四周黑影无声冲出,朝他追赶了过来。

吕文华疾奔着,余光只扫见那一柄柄利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他担心着树后的学童,拼命的向远处跑,可那些追赶的身影却自他身后开始放箭。

冷箭“嗖嗖”自身侧飞擦而过,吕文华左躲右闪,那些落空钉去树干上的箭矢嗡嗡作响。到底尚且年幼,一些躲在树后的孩童听见这些响动,带着哭腔“先生”“先生”地叫了起来。

稚嫩的嗓音在林间一响彻,那些追赶吕文华的身影登时掉头,吕文华惊得大喊一声“快跑!”便忙去追阻那些身影。

青君一个吊死鬼都快急出冷汗,他黑夜视物如同白昼,清楚的看见那些黑影身着的盔甲上刻着白狼头的图腾。他不承想此处竟会有雅格拉族的伏兵,连忙阻挡在了那些士兵面前——他又在做无用功了。

吕文华其实半点功夫也不会,可为了护住那些学童,他不管不顾地从地上摸起一个棍子追上那些士兵死命地挥,口中冲那些孩童不停嘶喊:“跑!快跑!”

那些孩童不敢不听,立即忍着哭声跑开。可敌军人数众多,很快便将他们给围住了。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夜空的北斗开始忽明忽暗,林中的月辉转瞬暗了下去。那些孩童的身影一时隐在了黑暗中,那些雅格拉士兵便只好放慢了脚步。

青君急得挡在那些士兵面前,恨不能用长舌全将他们给绊倒。桑晖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轮垂落进林间的月亮,无声地翘起了嘴角。

林中大雾忽起,一股阴风跟着在林间漫开,四下一时无比寂静。吕文华大气也不敢出,他循着记忆往孩童们跑走的方向慢慢摸索,却发现自己的学生竟一个不落,全回到了身旁。

北斗星透过浓雾在夜空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吕文华来不及多想,带着他们小心谨慎地向北撤走。

那些雅格拉的士兵早已在弥漫的浓雾中燃起了火把,却是如同鬼打墙一般,怎么也走不出原地。

青君一个吊死鬼被这阴风弥漫的浓雾瘆得透心凉,只觉自己的魂魄像是封冻进了冰域雪原之中。他向一旁的桑晖看去,对方倒是背着双手,闲庭信步似地行去了那群雅格拉族的士兵面前。青君还正有些疑惑,桑晖却突然在那些士兵面前现了身。

桑晖肤色白里透着青灰,周身都裹挟着彻骨的寒气,飞扬的双眉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异常凌厉,一双漆黑瞳仁阴沉森冷,任谁对上都如深坠寒渊。他常日里光是这般模样都将青君吓得够呛,这会儿毫无血色的嘴角更是挂上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他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邪性。

那些雅格拉士兵虽高大魁梧,满身杀气,在浓雾之中忽地看见桑晖这般出现,竟是全都在一瞬之间吓晕了过去。

“……”青君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桑晖倒像是心情十分不错,望着天上的北斗继续悠哉悠哉地朝前行去了。

林中的浓雾几乎是转瞬即消,天上的明月也重新皎洁了起来。青君看了眼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雅格拉族士兵,追上桑晖又忙跟在了吕文华身后。他吊着长长的舌头无声飘荡,默默目送,直到吕文华带着那些孩童平安出了林。

吕文华对此一无所知。

月摇摇欲坠,长夜已快到尽头,桑晖停在林边再也没有向北行去。

青君看着吕文华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对桑晖林中所为感激不尽,刚要开口道谢,桑晖却是直截了当地制止了他:“闭嘴。”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落去了西沉的月亮上。

青君把一声“谢谢”生生憋回去,又顺着桑晖的目光瞧了瞧,见那皎月之中似有人影,便痴痴地说:“听说月亮里住着一位美丽的仙子……”

桑晖闻言忽然轻笑了一声:“一定就是仙子吗?”

别急别急,事业搞完下章就进感情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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