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欠债

火烧过来,陆朝尚存一丝意识,如坠梦中般感受到灼烫。左右他是没法逃了,五脏六腑的血似乎都冲破器官壁迸出来,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他甚至看不到火光。

就这样被烧死也很好,变成一捧灰,或者连灰都不要剩,来一阵风把他吹散。一粒回北疆,一粒落到顾若风的噩梦里,他要这个他追逐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人午夜梦回想起被自己害得没有人样的一粒棋子。

其余的便吹散吧,随便去哪。

有火焰荆棘一样缠住他指尖,刺都扎到骨头。陆朝在等死,可他闭眼的力气都没有,只得被迫看着今夜被云罩着朦胧的月。作恶多端的人不配瞑目,眼前闪过很多人的脸,有死人有活人,全都是被他害了的人。

他该觉得愧疚吗?他死后再见这些人,会被他们千刀万剐下油锅吗?还活着的那些,会在提起他时啐一口唾沫吗?

模糊余光中,一跳一跳的火在吞吃他的皮质护腕。陆朝忽觉有趣,他曾一把火埋葬一座城,如今他也要在烈焰中化作一只野鬼。

这便是报应,他坦然接受,他不怨今夜任何一个人。

眼前愈发黑起来,他似乎走到了鬼门关前,只待那扇门打开,出来一只鬼吏将他残暴地拖进去审判。

“怎是这样一个地方……”陆朝嗡鸣不止的耳朵捕获到一个困惑而清澈的男音。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莫名还有些踏水而过的声响,濒死之时他的听力格外敏锐。

白纱划上他的脸颊时,陆朝似乎闻到河水的气味,一点点腥气藏匿于清甜之中。只当是死前去河里洗了个澡吧,也算体面干净地走。陆朝这样宽慰自己,仍在试图合上疲惫酸痛的双目。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脸颊,食指探过来试他鼻息。“这位……官人?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还是那个男人声音,平静,毫不焦急。

他是什么人,怎会在这一片混乱的皇城?陆朝张口想说话,一口血喷出,溅在他自己脸上。被术士捞起来时,他看到殷红的血也在这人无瑕的白衣上划出一道凄厉的痕。

再睁开眼,似乎在马背上,马儿在微曦的天色中徐徐跑着。而他口中苦涩混着血腥味,好不难忍。但腑脏似乎回归安宁,心脏如常搏动,干涩的眼也能大略看清周遭事物。于是他看到握着缰绳的两只手,于是他看到沾了血和灰烬的白色广袖,于是他艰难回首看到一张无甚表情的脸。

“你醒了。”那人的声音像灌入耳中的河水。马停下来,白衣男人扶着陆朝的肩,摘下水袋给他喂了几口水。口中血味和着酸苦咽下肚,陆朝忽觉脱离身体的生命回来大半,只有胸口被扎得两个洞还撕裂得剧痛。

“我给你喂了一颗固元丹,只是你伤势过重,还需寻到医师为你诊治。”他也不嫌弃被陆朝嘴边的血污了的水袋,喝了几口便唤马儿继续跑。

陆朝想告诉他,你救了我可是惹上了大麻烦,逼宫成功,赵王不会想让我活下来,到时候他的人发现你我在一起,定是将你归为我的同党一起杀掉。

可他仍旧说不出话,一张口似乎千百只虫子啃着喉咙。

这人不知如何看出他想说话,腾出一只手轻拍他背。“若你要问我为何救你,因那里只剩你一个活人,我不能见死不救。若你要问我是谁,我名叫明云,是清河山万刃宗的弟子。若你要问我带你去哪,我此行本是北上去蓬莱山寻人,现在我先带你去海陵县找一位相熟的散修治伤。我们现在已经出京城了。”明云说话不紧不慢,听得陆朝几番想打断,他对这些并不好奇,他只是想让明云把他丢下不要害了自己。

他这一生,害了太多人,但明云显然是无辜的,不在他要害的名单之中。

等会——明云说他们已经出了京城,出城时怎么可能无人阻拦?他这一身甲衣,守城侍卫不可能不盘问。要么这修仙者真有点异于常人的本领,要么这道人并不单纯是个道人,而是另有身份。若是后者,那说不准他是被救了还是奔赴另一次死亡。他回头看明云,如毒蛇一样阴鸷的眼睛死盯着明云。

“你可是要问我们如何出的城?”陆朝似乎在明云平淡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得意,“小道不才,但瞒过几个守卫的本领还是有的。”

他见明云手中突然变幻出一把折扇,再一扇动,陆朝感到一阵风卷起,周遭变得寂静虚无,什么都看不见。明云再一挥手,树木朝阳又回到视线中。

“我们便是如此出城的。”

陆朝想问,我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费此周折救的。有一瞬他在想,或许是自己太久没当过正常人,已经想不通善良的人为何善良。然而他实在发不出声,垂首一看自己的佩刀还在腰间,想着如若这明云安了什么坏心,大不了给他一刀自己再死。

这明云倒是细心,竟还帮他带上了刀。转念又一想,救人时还有心思顾及这把刀,恐怕是知道陆朝是何人。

天渐渐亮起,陆朝在“明云是愚善”和“明云要杀我”两个念头的博弈中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不该赏赐给他这个恶人的美梦。

“娘,我回来了!”穿布衣的青年提着一包糕饼,草帽挂在小臂上,袖子挽起露出的皮肤如每一个在塞外风沙中长大的孩子那般黑,一道长长的伤疤似毒蛇盘绕在小臂上。小院里坐着两个女人,年长些的在磨盘边筛麦子,年轻些的坐在树下用小刀刻木头。

“楼微?你怎么又来我家?”青年状似不满地用脚尖轻踢女孩,反被女孩一肘子打到小腿骨疼得蹦起来。“大娘叫我来吃饭的,关你什么事。”

“娘,楼微欺负我!”他装模作样瘸着腿跳去娘亲身边,却被赏了个脑蹦儿,闷闷不乐把手里的糕饼扔在桌上。

妇人把最后一斗麦子倒进磨里,拍拍手起身招呼两个孩子去厨房端饭。青年和少女斗着嘴、推搡着,连谁先进那扇窄窄的门都要争论一番。这个说自己年岁大,应该先进,那个说自己手脚麻利,应该先进。

最终女孩抢着端了两盘菜,留装干粮的竹筐给青年,站在门边甜甜喊“大娘,你看还是我比陆朝靠谱吧!”而青年端着筐子又想撞女孩又怕她把菜扬了,在后面不爽地跺脚。

“顾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呀?”青年把干粮放下,走到院门口向外看。“应该快了,你先回来坐下。”

“顾大哥!”

那张脸出现在门口时,陆朝猛地睁开眼。

“你醒了。”眼前是闭着双目打坐的明云,并非他恨之入骨又渴求不止的顾若风,救他一命又毁掉他一生的“主人”。

明云施然起身,将水袋给靠在树干上缓神的陆朝。“你感觉如何?我又给你吃了另一颗丹药,你现在应该好些了,胸前的伤口我也帮你清洗并简单包扎了。不过你伤得太深,又有旧伤,我治不了。”

经历一番濒死折磨后,陆朝终于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不知我是谁,就敢救我?”

“我无需知道你是谁,你未死,我既看到,不可不救。”

陆朝觉得这术士蠢得不行,不知底细的人也敢乱救,还带在身边,真不怕他一刀把自己砍了。

他们在一处河滩上,明云脱下被血染脏的外袍在河里搓洗。“官人,我包裹里有几个饼,你若吃得下还是吃点东西。咱们还得赶一天路,丹药虽能为你续命,却不能顶饿。”

陆朝叹这术士真是不会看人,不知自己捡了个怎样的祸患。他也不愿吃明云口粮,活便活,死便死,他混账一个不配这一口饭,别反把这好心术士饿着了。

“官人你吃吧,在下修行多年,时常辟谷,干粮只是带着沿路救济的。”

“别叫我官人了,我叫陆朝。”他总觉官人二字落在自己耳里如针扎一样难受。

明云不语,树枝挑着洗好的袍子挂随风飘摇,“陆兄,待我外袍干了我们便继续赶路。你吃过东西后再休息一会吧,我就在此处,不会走。”然后他继续背对着陆朝盘腿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端坐于庙堂之上的神像。

或许真是被下凡的神救了,但世间万物都是有来有往,神仙不会平白无故救他,他杀孽深重不能如此轻易脱身。陆朝深谙世事运作之理,看着明云神像一般的背影发愣。他牙酸得不行,啃个饼都费劲,又不好弄出什么大动静打搅明云,一个时辰过去也就吃了小半个饼。胸口伤的痛,失血而缺氧昏沉的大脑,翻搅不适的胃,无力的手。

还不如死了好。

拔出刀时,看到熟悉的玄色盘蟒纹,陆朝有种安心而释然的感觉。接下来,只要像他对许多人做过的那样,把刀尖刺向自己的心脏,他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个他恨的世界。栩栩如生的巨蟒似乎急不可耐地吐出信子舔着他胸口的衣服,这感觉让陆朝兴奋起来。

刺下去,刺下去,刺下去。

有个声音这样说着。

狂热骤然被扑灭,取而代之是冰冷的一阵风。他抬头,见一袭白衣的明云眉间似有愠怒,垂下饱含慈悲的眼睛瞪着他。

“陆兄,我救你不是要看你自杀的。”

明云掐住陆朝的手腕,刀脱手落地,砸在满地鹅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仿若玉碗摔在地面,支离破碎。

陆朝狂笑着,被明云握住的手腕剧烈抖动。

“道长,你若真慈悲,就该让我死。”

他笑得狰狞,发疯一样,赤红的眼睛死盯着明云不解的脸,血从他的嘴角流出也不在意。终于他又是吐出一口血,落在明云长袍的下摆。然后陆朝实在没有更多力气,倒在硌人的卵石滩上大口喘息。

“陆兄,如此你便欠我两件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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