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关

马蹄踏地又抬起的声音,风挟着碎叶飞腾的声音,身后明云轻缓平稳的呼吸声,陆朝半梦半醒间想起儿时在塞外,坐在母亲的马上。那时他在母亲怀里并不老实,每每将掉下马,母亲便伸手将他捞起来,捏着他软软的胳膊说再摔下去可任你摔,娘不救你了。然而他再次滑落,母亲还是会稳稳将他拽回马上。

后来他学会自己骑马,他一路骑,骑出塞北,骑到京城。再回首,年轻美丽的母亲已无踪影,再回首,天真调皮的孩童已化为大漠里的一捧沙。童年的记忆仿佛被风沙掩埋的湖泊,他还原不了那片翠色的湖,甚至不能靠近,一只脚踏进去便会坠入流沙。

天黑下来,又亮起来,中途明云去茶馆补了几次水,还给陆朝买了几块点心。陆朝装抬不起手任明云耐心喂他,自己抬眼打量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术士。他总觉得有什么问题要问,脑子却转得艰难,如何也想不起。

明云眉心有一颗痣,像用毛笔尖沾取兑水的绛红在双眉之间轻轻点下一笔。他看到明云在他咳嗽带血时,眉头簇起,那淡淡的一点随之上下起动,他也看到明云平和的嘴角在他称赞糕点好吃时上扬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些常人根本察觉不到的变化,逃不过夜行军陆督主的眼睛。闭目伏在马上的一些时刻,陆朝也会后悔,这样敏锐的洞察力竟只用来如野狼捕猎一样观察自己的敌人。若他用这双灵锐的眼去看杏花,能否看到京城的三月是如何盛开呢?

过去他也偶有悔恨自己的瞬间,可这些都被他视为脆弱。而脆弱对于一个嗜血而生的人来说便是死路,因此他逐渐丧失悔恨的能力。直到被他一直坚定不移追随的人背叛,他躺在那些嘈杂的声音里,再次悔恨自己离开塞北、离开母亲,来追寻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为时已晚。

天再暗下来时,他们进了海陵县。他再一次看到明云如何挥动那把扇子掀起和缓的风,从守卫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过去。“明云道长,为了我耍这把戏不亏吗?”

“眼下天黑了,在下没有进城的过路牌,即使没有带着陆兄,也只得这样进来。”

陆朝失笑,他当修道之人多么高尚,不屑于使瞒天过海的伎俩,原来也不是一个个榆木脑袋。这反让他对明云更感兴趣,此人明明长了一副不知变通的模样。

明云在一个简朴小院门口停下,翻身下马后伸手想扶陆朝,却被陆朝拒绝。“不麻烦道长,我自己能行。”于是明云抱臂让开,看着陆朝抖着手去抓缰绳,看他怎么也没法挪动失去知觉的双腿。

“陆兄,有时不必太逞强。”最终还是明云将他从马背上拯救下来,架着他在门边站定。敲几下,门便开了。披发的青年见到明云后两眼放光,伸手就要把人往里拉。“明兄,我可算把你盼来了!”他这一拽,陆朝险些摔倒,好在明云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将他捞起。

“常兄,许久未见。”至进屋坐下,明云才松开在陆朝腰间的手,双手交叉给那位常兄补个礼。

“你说要从海陵路过,我当你不会来了呢。”青年给两人倒上茶水,一边与明云寒暄一边偷看倚着桌子坐不稳当的陆朝。放在从前,谁敢这样看他,陆朝定是要掰过对方的头问问有什么好看的。只是眼下他实在没力气,况且这人又是明云的朋友,他总不好摆什么脸色。在两人一来一往的谈话中,陆朝渐渐脱力趴在桌上。

“明兄,这位是……”这是陆朝昏睡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明云俯身查看陆朝情况,略有焦急地向常雷施个手礼,“常兄,我原是没想叨扰你,只是这位郎君伤重,想请你救治。”

“这位可是你相识?”

“算不上,只是我路过见他伤重。”

“你可知他这身打扮是夜行军?”

“我不知。他是何人不重要,只是我见他快死了,不能不救。”

常雷叹气,不知如何开口告诉这多年未曾下山的术士恶名远扬的夜行军是做什么的。他依明云心意,为陆朝探脉。

“明兄,这位大人伤势太重,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将他治好。”常雷觉得这个忙没有不帮的道理,但无论是治好还是治不好这个来路不明的夜行军,他都可能有危险。

“常兄尽管治,活是他的命,若死,也是他的命。”

常雷忙活着写了个方子就去后屋抓药,深夜的院子树叶声簌簌,风吹着落叶卷进明云的长袍。他无心管这些,搂着陆朝的肩膀好让这个伤重之人平躺下来。师父教过他些看面相的知识,他却无法从陆朝脸上看出什么。他眼神阴鸷,但又夹着幼稚与单纯;剑眉长直,应是直率之人,但唇薄,又十分无情。

煎药的味道飘进鼻子,明云忽地回过神。他实在没必要知道陆朝是个怎样的人,若常雷将他治好,他此番救人行为可画上终结,便与陆朝就此告别;若陆朝终逃不过这一死,他便寻个地方将他安葬。左不过他们要分别,陆朝是何人,善人恶人,都与他无关。

月亮升过树顶时,常雷端着一碗药过来,轻轻放在桌上。“明兄,这药喝三日。若三日后他脉象恢复正常,只消日后好好养着便能痊愈。三日后若不见成效,在下也没有法子了。那时如还要救他,恐怕只能带他去蓬莱山寻黄鹤长老的一位弟子诊治。”

“多谢常兄,人既是我选择要救,我会尽力到最后的。”明云端起碗吹了吹,托起陆朝的头想喂他喝下去。可陆朝嘴巴闭得紧,褐色的中药顺着他嘴角划过下巴,滴落在胸前的皮甲撞成一朵苦味的花。

“陆兄,得罪了。”话落,明云捏住陆朝上下颚之间的连接,强迫他张开口把药灌下去。

“明兄,一路劳顿,去我房间睡会吧。”常雷心下有些窘迫,他这房子太小,腾不出第二间房给明云和陆朝。

“不必了,我就在此打坐。今夜劳累常兄了,待陆兄醒了,我带他寻个客栈去。”

“这是哪里话,你们在我这里住下就好,三日后,这位大人能否……也就见分晓了。”他知道明云不愿给他添麻烦,只是明云带着这位穿夜行军衣服的大人去投店,不知还要闹出什么大动静,常雷并不在意明云救回来的这个将死之人,但无论如何是不能看到明云被拖累的。因此不等明云回答,他已经进屋为陆朝找来一件厚披风,“我知你是修行之人不畏寒,这件披风给他披上吧。”随后他又给壁炉添了把柴,便回房睡觉。

燃着炉火的房间让人昏昏欲睡,明云沉下心静坐,只是今夜他要摒除杂念显得有些困难,虽不知陆朝是何人,但他从常雷的表现中判断这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角色,再结合陆朝偏激的举动,明云推测他从火场救的这人身上应当背负着他想不到的罪恶。

可既然救了,断不能就此把他丢下。想起下山前师父叮嘱他山下不太平,不可把自己牵涉进去,明云多少有些苦恼自己一时冲动救人的行为。转而他又想,若再来一次,看到一堆死人中还有个活的,他还是要搭救的。越想越乱,明云索性放弃静坐,轻轻推开门走到院子里看月亮。如果三日后陆朝还没有康愈,他真的还要带他继续北上去蓬莱山吗?明云此行本是要去蓬莱山寻一位散修,并把他带回清河山,将陆朝带到蓬莱山会不会给那里的散修们带来麻烦?

天微微透出一些淡橙色的光时,明云终于在院里树下入静。陆朝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到门口的台阶时,看到的便是明云在晨光中静如石像的身影。树叶在风里碰撞,连带着落在明云白袍上的影子也打得不可开交,而他顺滑的长发也被吹得略有凌乱,同树影一起把他沉静的面孔遮得朦胧一片。

陆朝终于想起那个他想问又记不起的问题。

“明云,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闪着寒光的长刀距离明云的喉咙只有一拳距离,灼烫的感觉把明云从冥想中强拽出来。“陆兄准备再欠我一条白袍吗?”明云不紧不慢的语气让陆朝更气恼,于是又将刀尖逼近一点,刀面抵在明云微颔的下巴上。

“回答我的问题。”

捻起袍子上的一片落叶放在陆朝的刀上,稍一推,那刀便带着虚弱的陆朝一起倒下。明云拍拍下摆的灰尘和碎叶起身,拾起刀走到陆朝身边。

“我一路走来,遇到过不去的地方便施法隐去身形,时间长了再显形时难免有偏离路线的时候。误入火场实非我有意。”这番说辞依然不能使陆朝信服,“那你就不曾有一丝怀疑自己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那是哪里,与我无关,正如你是谁也与我无关。”明云向捂着胸口坐在地上的陆朝伸出手,逆光站立的修长身姿与后面不知在这里伫立了多少年的古树合为一体。忽然陆朝就觉得,大概明云就是某棵修成人形的树,如给过路人提供阴凉那样给他提供了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没有握住明云伸来的手,倒在地面上,闭上眼。他又看见那天的大火,看见泪眼婆娑的舒棠,看见母亲的脸,看见飞扬的沙土。明云似乎坐在了他身边,于是他又看见火光中缓慢晃动的白纱衣袂,看到盖过头顶的水浪,看到明云眉心的红痣。

太阳爬高了,温热的光绕过房顶晒在他脸上。

“既与你无关,便别再费力了。”

明云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好像就在他耳边,“陆兄,人都求生,为何你求死?”

“因为我活得毫无意义。”

“死是有意义的吗?”

陆朝不再回话,他不知死有何意义,亦不知活有何意义。活着是那人的一把刀,死也是那人要他死,他的生死从来不在自己手里攥着,因而他根本无暇思索生与死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太多人在他手下死去,他也未曾想过他们的死有何意义。

大概这便是他自作自受得来的荒唐人生。

连喝三日常雷配的药,又重新包扎了伤口,陆朝苍白的双颊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血色。只是常雷再给他把脉,仍是眉头紧锁的落下一句“恐怕还是不行。”

“无妨,这几日多有叨扰,那我们便继续北上去蓬莱山了。”见明云拿起包裹就要走,常雷忙拽住他,小声在明云耳边说着什么。陆朝不必费心听都能猜到常雷是在劝明云把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大麻烦丢下,心下也暗想明云最好是听劝,好让他寻个安静地方自己等死。他见明云只是笑笑,转头依然用毫无情绪的眼睛看自己。

“陆大人换身衣服吧,穿这身赶路太累。如不嫌弃,在下有几套衣衫大人可拿去穿。”常雷对着陆朝作个揖,不待他回答已经进屋去拿衣服。可不能再让明云带着这个叛军头目招摇过市了,怎么也得把他打扮得像个普通人,常雷翻找半天,拿出两套看起来还算精致的衣服双手递给陆朝。

那身甲衣,那身护不住他的甲衣,最后变成院子角落的一堆灰烬。明云不知陆朝为什么要把这身衣服烧掉,但也没有阻拦,只在他烧完后拿起扫帚簸箕把院子扫干净。

辞别常雷,明云仍让陆朝坐在前面,自己在他身后驾马。略有暧昧的姿势让陆朝很不适,但明云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想改变的意思,他也懒得再去反驳。之前就能否放弃救他这事的几次争论,让陆朝觉得这个人根本就不像看起来那样无争,他分明固执得很,奇怪的固执。他在前面轻轻叹气,被明云听到后追问缘何如此。

“明云,到了蓬莱山,若把我救回来了,之后呢?你要把我留在那里吗?”

“陆兄自己愿去哪便去哪,与我无关。”

又是“无关”,陆朝怀疑这世上一切在他明云眼里都是与己无关的,明明无关却又执着不放。

入夜,明云在一座山中道观前停下,进去查看一番后唤陆朝来休息。如他们共度的每一夜,陆朝找个地儿睡觉,明云在旁边打坐,素不相识的人没有交流。其实陆朝是好奇的,好奇修仙者的生活,更好奇明云。比如他何时开始修仙,为何修仙;比如他多大年纪,这样的性格是天生如此还是修行得来;比如,他有没有家人朋友,他有没有看过京城的春天;再比如,他也像救自己这样救过别人吗。

陆朝并非第一次对人感到好奇,只是思来想去,他从没有这样单纯地好奇过。他的好奇都是有目的的,他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要找到敌人的软肋,他要从抓来的人嘴里撬出信息。可他对明云好奇,就只是想了解这个自顾自救了他的人。

但陆朝不会开口问,他想,过不了多久他们势必是要分开的,问这么多也没用。

对,就是明云最爱说的“无关”。

于是陆朝在疲累和疼痛的双重作用下沉沉睡过去,直到兵刃相接的声音吵得他从混乱阴暗的梦里醒来。睁眼看见明云赤手空拳对着几个蒙面壮汉,白色的长袍在黑暗中翩翩如蝴蝶。陆朝尚未从沉睡中完全清明,一把刀直直朝他门面刺过来。

他根本没看清明云是如何双指夹住那把刀的,也压根没看清被四五个人缠住的明云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为他挡住这一刀的。但他清楚看到,殷红的血从明云指缝落下,因此下一秒对面那个袭击他的歹人就挨了陆朝一刀。纵然这一刀没什么力气,但锋利的刀刃还是砍得那人嗷嗷乱叫。瞥见明云手心的血,无名火从心头烧起来,提起刀就冲着那人又劈过去。却是砍了个空,破开的只有一片虚空的风。

“不必与他们纠缠,不过是一伙山匪。”回神,他正被明云拉着站在道观外拴马的地方。明云麻利地解开马,一把将陆朝拽上马就往山下奔去。缰绳被明云手心的血浸得难看,“难看”是陆朝的主观认识,于是他握住那只手。

“我来吧,你处理一下手上的伤。”他不懂明云明明有武器为何不用,也不懂明云为何对伤口视而不见,他甚至都没有看到明云皱一下眉。

手覆上去时,两指间伤口流出的血也附着在了陆朝掌纹中。明云没有说话,从他掌下抽出自己的手,随意抓着已经脏了的衣袖抹了几下。

“用水冲冲。”陆朝实在看不惯,空的那只手又去抓明云。

“那是留给你喝的水……疼。”

这是几日来,陆朝第一次听到一个有人味儿的字从明云嘴里说出来。

马停下来,陆朝拿起水袋,另只手还抓着明云,水缓缓流下冲掉他手心的血,露出一道不算浅的口子。

“我当明道长不知道疼。”对着这个何时都云淡风轻的人,陆朝猛然觉得有些恼怒,凭什么他不被情绪控制,凭什么他能把一切都看得那么轻。

“只是小伤。”

陆朝不言,从自己外衫下摆撕下一条布缠在明云手掌上。

“走吧。”明云从那只紧抓着自己的手里挣脱出,再度握上缰绳,指尖摸到那段刚刚被血浸湿的麻绳,他心中忽得升起一种不清不楚的异样感觉。

可明云不会细想,也不会看到陆朝的手状似无意地虚握在他被血染污的衣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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