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物

京城,昭王府。

“跑了?”

盘蟒座上的人神色阴沉,解了长生辫后几缕卷发蛇似的踞在肩头。座下跪着的黑衣侍卫不敢抬头,低声解释,“火灭后属下待人里里外外搜了三趟,密室暗道也都搜过了,没有陆大人的尸身。”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必本王多说吧。”萧明濯冷下声音时,一字一句都像毒蛇寒凉的信子舔在后颈,阿通后背已尽是冷汗。明明应该死透的人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昭王没要他的命已是开恩。

待阿通领命离开,正堂又回归空荡寂静。

他忽然有些后悔写下那封要陆朝性命的信。

十二年,陆朝在他身边十二年。他看着陆朝从一只幼猫长成一只迅猛的豹子,看着他对自己从仰慕到爱慕。萧明濯自认心非木石,也有那么几个瞬间实实在在动情。但陆朝是他的一把刀,是他逼宫夺位的作案凶器——用完后就该销毁。故而他还是没有心软,毕竟好用的刀不止一把,没了陆朝他也还有无数可用的刀。更何况,他马上就要坐在那把龙椅上了,他不再需要一把沾满鲜血的刀在腰侧。他需要的是堂皇的宝剑,是传世的名弓,是圣贤书,君子砚。

“主人,在南镇抚司衙门找到了陆大人的竹箫。”一个侍卫闪身进门,将手中之物奉上。萧明濯拿起来,细细端详这根他赠与陆朝的竹箫。看得出陆朝对它极为爱护,将竹箫爱抚得有了玉质。他抬手想将竹箫置于烛火上烧毁,却又在火舌即将卷上来时收回手。

“再去找,把所以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找来。别落下旗鸣山的那个破庙,他在那住了挺久。”

萧明濯抽刀断灭唯一一支蜡烛,于是从门缝泄进的苍白月光成了最后的明亮。

陆朝以前从没发现自己如此多梦,多到他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梦到的一幕幕不过是彻底变成一只野鬼前的走马灯。他的梦里有太多人了,失踪的娘和反目成仇的妹妹自然是常客,教他吹竹箫的萧明濯、陪他练刀的面具少年亦时不时露面。过去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在梦里他看不清那些脸,他知那是母亲却看不到她的笑;他知那是萧明濯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箫声也好,长刀相接时金属清脆的鸣叫也好,他想听请,他听不清。

一个个混沌的梦之间,唯一清晰的是明云前襟似有若无的淡香,像河边青草,也像雪下莲花,清淡飘渺,如明云此人波澜不惊的性格。可这气味也不许他多闻,迷蒙中闻到,清醒时想再仔细嗅一下却是什么都没有。如此一来也像是梦,频繁发生的白日梦。

明云鲜少主动开口讲话,交流全靠眼神,若让人看见两个男人眉来眼去,定是要有些闲言碎语。只是他们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喝水吗”“包里有饼”“在这休息会吧”这样根本无需开口的内容。起初陆朝尝试说话,几番组织语言后发觉着实不必要。一路走着,有时也换他坐在明云身后骑马,那是他唯一有机会看到明云不那么直的背。明云不披外袍时,薄薄的衣料盖不住他突出的脊骨,弓身时一节节骨便紧贴着陆朝前胸,仿佛有一只双头钩一端勾住明云尖锐的脊,一端勾住陆朝最后一根肋骨,不同频的心跳震得这钩子无规律颤动,勾得陆朝从上腹升起颤栗的感觉。

他把这样的感觉说给明云。

“陆兄与我贴得太近了,稍远些就不会如此不适了。”彼时他们停马在一片沙土河岸,明云挑了块石头坐下,看着满天黑压压的云不知在想什么。

“应该要下雨了。”将水袋递给明云,陆朝也在他身边坐下,以相同的角度抬头看灰蒙蒙的天。

无遮无蔽的沙地没有躲雨的地方,雨点打下来时,明云扬起广袖挡在陆朝头顶,“陆兄伤还未愈,不可再淋雨生病了。”被遮蔽的人企图也回报,却被明云阻拦,于是他只看到水滴挂在明云发梢,或是从他脸颊落下,可淋了雨的人丝毫不见狼狈,似乎满身雨水只是漂浮的外壳,而之下的躯体分毫不染。

有固执的一滴,在明云眼角迟迟不落,陆朝又因胸口伤痛昏睡前模糊看见它。

“明云,你为何落泪?”

他倒是伏在明云腰侧睡着了,留明云在雨中不知他所言为何。泪?何来泪水?指尖沾满水自然也分辨不得眼角是泪是水,也许是赶路太疲累也许是雨下太大,明云竟有一瞬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落泪。

天放晴时陆朝还在睡,明云拽过包裹垫在他头下,自己步行到河边浣衣。白袍一层层脱下,放在近岸的圆石上,他拔下簪子,手指插入湿透的发缓慢捋顺。

陆朝睁眼醒来,罕少未看到身边坐着一尊白色神像,下意识想喊明云却发不出声,取了水袋喝两口,猛咳一阵才缓过些来。绕过拴马的树,这下看见了要找的人。

入他眼的便是跪在河边掬水冲洗长发的明云,道袍和衫袄都脱下来放在一旁,裸露着清瘦的半身。骑马时紧贴着陆朝前胸的脊背这时看得清楚,薄薄一层皮肉根本裹不住锋锐。他有些想用手指划过那一条突兀的骨,一个异常怪异的念头,这念头将他困在原地不知是否要走上前。

还是洗完头发的明云先发现踌躇的他,转身招呼陆朝来河边。“看,彩虹。”明云指向横跨过一座山的长虹,平和的嘴角微微扬起,“清河山常年无雨,师弟总说想看彩虹。”

“你与师弟关系不错?”

“嗯,我们同门不同师,但常在一起修行。”明云不再说话,静静看着苍绿的山,和那道逐渐变淡的虹。沉默之中,陆朝心头涌起一阵妒忌,或许是妒忌明云有这样交好的师弟,或许是妒忌明云提起师弟时难得一见的微笑。他不曾有能一起幻想彩虹的朋友,也不认为世上有哪个人提起他时会面露亲昵的笑。

见明云似是陷入回忆,陆朝拿起他放在一边的衣服放在河里淘洗。白色的丝绦道袍荡在水里像漂浮的云,让他想起塞外秋日的蓝天,云也是这样的,一大片闲散地躺在天空中。多少年来,他从未停止过想回塞北,但是已经回不去了。有的路一旦踏上去,便不能回头,只能向前走,向前走,哪怕走到头撞了墙也只能是认命头破血流撞死在那。

“陆兄,替我洗衣服也不能把你欠我的两条袍子一笔勾销。”他听到明云话里带笑。

“别说两条,就是二十条我也还你。”

“陆兄身无分文,用什么还我?”

明云这一说,他才想起自己现在一无所有,不过一把刀、一条命,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别人的。难免有些面上挂不住,于是明云看到他苍白的脸颊泛起羞赧的红晕。

“不必还了,若陆兄好好活着,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明云从他手中拿过被攥出褶皱的白袍,拧干后摊在石头上等太阳把它们晒干。看明云还裸着上身,陆朝总觉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便脱下外衫披在明云身上。

“明道长还是小心着点别着凉,我这个废人还得倚仗你活着呢。”

“陆兄不求死了?”明云犹豫一瞬还是没有告诉他其实他的修为使他不畏寒,穿衣只是蔽体罢了,只是带着体温的衣衫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

“你还在这,看来我一时半会也死不成。”陆朝心说,还不是你一直拦着,你不拦,我早一刀把自己捅死了。或者再往前推一步,若不是明云把他从火场捞出来,他早就变成一把焦骨被扔到乱葬岗了。

后来也不知走了多少日,陆朝仍是时不时昏迷过去,问明云还有多久到他也不知。两人一马,就像离群的鸟一样奔着一个大概的方向不停歇。直到再一次日落,他们终于看到蓬莱城门出现在眼前。

“又要用你的法术?”

“这次不了,我有师父给的入城文书。”只是明云在包裹里翻找一通,拿出来是一封先前揣在怀里被雨泡得一塌糊涂的文书。想起那雨,陆朝多少有些惭愧,回头看明云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露出迷茫无奈的神情,他琢磨着此时该由自己去替他交涉一下。正欲下马,明云从身后搂住他的胳膊,“陆兄抓稳了。”

“到最后还是这么进城啊。”马缓步走在一条无人的街道里,明云牵着马,陆朝背着手走在他身后半米。“我们去哪?”

“去找金玉宗师。”

“哪里?”

“不知。”

陆朝哑然,蓬莱城说大不大,但要找到一个术士实在不是什么说碰见就能碰见的事情,只是明云不急,他也没什么急的理由,只是慢慢跟在他身后似是毫无目的地走。

“陆兄上马吧。”陆朝仍是虚弱的,喘气声粗重而病态,明云拍拍马背让他上去,可他不肯。一路走来不说对明云感激涕零,也至少有些敬重之心,他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好歹还是明晰何人值得尊重。明云也不强求,只放慢步子好让他勉强跟上。

“我们到了。”在陆朝即将脱力倒下时,明云抓住他手臂将他带到怀里。是一间比常雷那儿好不了多少的小院,敲门后一位老翁将他们迎进去。院里倒是看着干干净净,柴火米粮堆得满满。老翁似乎是哑巴,只对着明云行个礼,留下钥匙和一袋碎银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不待陆朝问,明云先开了口。“宋老是我师父从前在蓬莱时的旧交,此次我下山师父给他去了信,托他帮我寻一个住处。”

“你不是来找人的吗?找到人不回清河山吗?”

“金玉宗师此时恐怕在闭关清修,我不知何时能找到他。”明云进屋转了一圈,出来扶坐在台阶上休息的陆朝进去。“明云,你知不知道你没必要带着我这个累赘?”神像无言,树也无言,陆朝早该习惯他的沉默。可今晚他格外恼火,是他害明云淋雨,他害明云的通关文书变成烂纸一张,他害明云手指受伤,他弄脏出尘道人的白袍,他让脱俗的郎君为他做了一堆琐碎的事情。他猛地推明云一把,当明云撞到门上时陆朝掐住他的脖子,“你说啊,救我有什么意义?”那双柳叶一样的眼,依旧平和下垂着,“无甚意义。”

陆朝手上的力道又重一分,看着明云的脸和耳变红他收获一种变态的快感。“即使我现在杀了你,你也不悔?”他看到明云闭上眼,抿着的唇一开一合却没说出声。

晕过去时,陆朝看到明云眉心的红痣烛火一样刺眼。是溺水的感觉,鼻腔里、肺叶里、身体的每个缝隙,似乎哪里都是水,冰凉的水。他在被水漫过的窒息感中后悔方才的行径,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术士,对着一个从未对他有半分恶意的人,对着他的救命恩人,他又露出那副发狂野狗的嘴脸。他自然不是恨救他的明云,他只恨自己活着。其实是有一丝想要活下去的心,想看看没来得及细细观赏的京郊杏花,想在河边再吹一曲杨柳歌,想作为一个普通的游吟侠客走遍四方。可他又深知自己不配,死是解脱,从无尽的罪恶感中解脱,从对萧明濯、对背叛他的下属的恨中解脱,从他除了当一把刀再无其他意义的廉价人生中解脱。

生的**与死的**撕扯着他,让他本就摇摆不定的心更加割裂。可他留恋明云衣襟淡雅的香,着迷明云脊骨硌在他前胸的存在感,窃喜这般不沾俗世的人能分出一缕阴凉给他这个残破不全的人。

百般混乱的情感让陆朝怎么也承受不了,而出手伤人是他成为萧明濯的棋子后几乎更改不掉的恶习。

他沉沉睡去,看不到方才卷起飓风的明云塞满困顿的双目。明云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人,难以理解他为何一心求死,更难理解为何他看似向生后又对自己出手。刚刚一瞬,他是想索性将陆朝扔出去,任他要死要活,都再与自己无关。抬手的刹那想起幼时捡过的一只小狼,那时他方上清河山,看到什么都好奇。自己在山里转悠时便捡了只小狗似的活物回来,那小生灵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前后腿和背上都在汩汩流血,左耳尖也缺了一点。抱回去时,血染得他全身猩红,把师父吓了一大跳。

“师父,您看这只小狗,它伤得好重,您救救它吧。”

“云儿,这可不是狗,是幼狼啊。”师父虽是不赞同明云将狼带回来的做法,但毕竟是个活物,既然带回来了,就要对它负责。

“你要记得,这只狼是你带回来的。待它痊愈后,若要走,你不得留它;若它不走,你要承担照顾它的责任,或是被它咬伤的风险。”

那时明云懵懂地答应下,将师父的话记在心里。后来小狼伤好了大半,毫不眷恋地跑入深山。再后来的某一日,明云在山门外不远处发现那只小狼的尸体,被咬得遍体鳞伤,许是根本没痊愈,躲不过更猛的凶兽。那时他心里好难过,后悔为什么没拦住小狼,若把它留在自己身边,它一定不会这般凄惨地死在冰天雪地里。所以当他从火场捞出陆朝时,心下想的便是,一定要把他彻彻底底救过来,让他即使一个人也不会悄无声息死去。

明云拎起躺在台阶上的陆朝,放在南屋床上,解开他的上衣,看到血从重重白纱中透出来。便一层层揭开包裹的纱,胸前两处刺伤依旧未好,还因方才的发力更撕裂了些。说不上是怜惜还是悲悯,明云只是想起那只可怜的幼狼,奄奄一息在他怀里。

“屠宗师,清河山晚辈明云,有事相求。”敲开一家医馆的门,显然是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不耐烦地将明云和他怀抱着的陆朝拽进屋。

“玉和的徒弟?你知道我早与清河山划清界限了吧?”只穿里衣的瘸腿大夫是屠遥,算起来是明云的师伯,只是多年前因师门争执离开清河山,在蓬莱定居。

“晚辈的友人受了重伤,求屠师父施救。”明云还是对着屠遥行了清河山的礼,惹得他频频摆手说再让我想起清河山就把你们都扫地出门。

只瞥了陆朝一眼,屠遥便嗤笑出声,“明云,你看不出来这人分明是个将死之人吗?”

“晚辈知道您有法子活死人、肉白骨,况且陆兄还没死,才在海陵吃了保命的药。”

见糊弄不过明云,屠遥只得装模作样为陆朝把脉。他是医术高明,也确实有传闻说他能将死人复生,但是要治好陆朝的致命伤和积存旧伤并非易事。

“明云,若是给你治伤,我可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不收取报酬。可给他人治伤,我是要收报酬的。”屠遥写了张方子,却不给明云,靠在椅子上半眯眼打量一直躬身在一旁的年轻术士。

“你放心,我不要钱,我只要你把这个带回清河山。”屠遥手上拿的,正是十几年前引起清河山各门纷争的那块玉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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