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花灯璀璨,雅间熏香幽然。
卿懿一袭栗色挑银线姚黄牡丹浣花锦立领长衫,懒懒倚靠在贵妃榻上,对面坐一位身穿深青色镶两指宽夹银线流云立领长袍的中年男子,男子面如冠玉,风姿潇洒,信手捻弹长几之上的绿绮式梅花断七弦古琴,一首《阳春白雪》清新流畅,轻松明快。
一曲弹罢,一年轻男子掀帘而入,手上提着一个兔儿花灯,绛红的流苏映着雪白的灯壁,越发显得画在灯上的两只白兔儿活泼可爱。
卿懿缓缓睁眼,看了眼和本人气质完全不符的花灯,“噗嗤”一声笑出来,“子兮,你何时喜欢这样……可爱的花灯?”往年卿懿也给他送过几盏或精致或华美或别致的花灯,但无一不被拒绝,今儿倒好,他自己竟然还去买了!
纳兰子兮清冷的眉目扫过过分可爱的花灯,声线清冷如雪,“还不是你前几日在父亲和我耳边念叨说自己连花灯都还没来得及眼一眼,就过来了,我今日出去,瞧见了,就买回来给你好好看看。”
卿懿起身走至纳兰子兮身边,拿起灯笼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似感慨,似回味,“像是像,但也不一样。”
琴前的中年男子耳尖一动,宠溺又无奈地笑道,“阿懿,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本来不记得了,”卿懿伸手指了指花灯,侧头对男人笑道,“不过听小妤儿一说,我又想些起来了。”
听见“小妤儿”三个字,纳兰子兮端起茶盏的右手轻颤,清澈的茶水微一晃荡,漾开小圈涟漪。
发觉纳兰子兮的小动作,卿懿放下花灯,声线柔缓,“你若不愿,我和你父亲,都不会勉强你的。说到底,婚姻家庭,也得你情我愿。”
纳兰子兮深色的瞳孔轻闪,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父亲,这位中年男人——纳兰衿。
纳兰衿收回搭在七弦琴上的手,郑重点了点头,“你母亲说的,也是我的意思。”
茶香袅袅,帘动清脆,纳兰子兮垂眸半晌,轻声道,“多谢父亲,母亲。”
卿懿笑着起身,遥遥对纳兰衿一挑眉,“儿大不中留,子墨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
纳兰衿亦笑着起身,上前理了理滑到卿懿肩前的一缕长发,“你也到做婆婆的年纪了。”
……
苏悕和苏颜妤两人闲庭漫步走至桥头时,苏颜沫和夏小蝶已经放了两盏祈福的莲花灯,正准备放第三盏,见两人来了,苏颜沫赶紧伸手招呼,“三姐姐,快来,第三盏由你来放。”
苏颜妤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灯笼托付给苏悕,自己提着裙摆下了几阶台阶,站定后,双手捧过苏颜沫已经点燃的莲花灯,阖眼默默祈福,然后将它小心放入河面,看着它顺着水流方向悠然荡去。
放眼望去,宽阔的河面,漂游着一盏盏带着每个人平凡的祈祷的莲花灯,一簇小小明艳的火光点亮半透明的莲瓣,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折射出明暗交汇的橘红光影。
天际一轮皓月,湖面一轮水月,莲灯时而点碎月影皎皎,时而拨动水月浩渺。
一家子放完莲灯,复又踏上石桥,沿着河畔而去,时而欣赏各式各样的花灯,时而驻足静听说书人激情慷慨的解说,时而凑趣猜几个灯谜,倒也有趣闲适。
一晃已是亥时,苏启平一行人买了几样小巧的机关玩具便也结束了今日的逛花市之行。
回到苏家,留在家陪伴贺兰桢的苏憬已经熄灯睡了,夏小蝶摸黑点着油灯替两人掖了掖被角这才去洗漱入睡。
元宵一过,溪山村逐渐开始忙碌起来。
这日夜已掌灯,苏憬还在书房和苏恒、苏悕讨论功课,苏颜妤捧着已经包好的两个包袱敲开了苏憬的房门。
贺兰桢正和前日苏家一行人带回来的机关玩具细玩,抬头见是苏颜妤,急忙放下手中玩具,礼貌称呼,“三姐姐。”这几日天天住在苏家,听苏憬时不时和自己安利这位几乎优秀到了极点的三姐姐苏颜妤,贺兰桢听得多,顺嘴叫苏颜妤也叫三姐姐。
苏颜妤笑着点了点头,将两个包袱放在床边的橱柜上,一一解说,“上面这个包袱里是两套冬衣,下面这个包袱里放了三套春衫,两套干净的里衣。腰带手巾我也放了好些,你只管用。”说着,她又指了指桌上的机关玩具,笑道,“这副九连环本就是给你买的,你不用急着拒绝,小憬他不喜欢这个的,所以你只管放心拿去。”
桃木所制的九连环表面光滑,香味清雅,贺兰桢握着九连环的指尖不自觉蜷缩,眼眶热涨,蹦跳的心脏似乎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这里是十两银子,你拿着。出门在外,总要有银子防身的。”苏颜妤从袖口的暗兜里掏出一方小小手帕包裹的十两碎银。
烛火摇曳,橘红的火光点亮手帕中隐晦的银光。
贺兰桢赶紧伸手阻止,“不,不行,三姐姐,我已经受了你们天大的恩惠,这个银子,我不能拿。请三姐姐收回。”
苏颜妤笑着摇了摇头,把银子包好,塞进装着冬衣的包裹里,随机拦下贺兰桢想要拿出来的动作,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温柔,“我如今借你十两,他日,你要十倍的还我,可能做到?”
也许是苏颜妤的眼眸太过温柔,太过坚定,贺兰桢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认真又坚决地点头应道,“我能,我一定能做到。”
得到贺兰桢的回复,苏颜妤笑着拍了拍他几乎和自己齐平的肩膀,“小桢,加油,你要相信你能走到最后的。”
恍若春风轻轻一呵,满山的桃树缀满翩翩起舞的粉色桃笺,如云霞吞吐,如波涛喷涌,漫天的火霞之中,只有眼前人的明眸善睐,笑语嫣然。
即使一晃数年,数十年,贺兰桢也永远忘不了,温暖了整个冬季的笑容。
苏家各个房间陆续熄了灯,苏颜妤披上外衫,轻手轻脚推开门,放缓步伐爬上屋顶。
今晚的夜空似乎格外明朗,水银色的望月遥印天际,月华轻柔似水,如织如缕,宛若七仙女巧手纺织的薄如蝉翼的纱衣,披在肩头,拢在发间。
“……
我不过是一条鱼 在深海沉溺,
你的声音使我着迷
于是我拨开海底丛生的荆棘
妄想一触你的身影
直到光明消失殆尽
直到连摆尾的力气都失去
……”
夜,极静,苏颜妤哼唱的声线疏懒,令原本悲伤的曲调被驱散,反而多了几分大气,慵懒。
苏悕把怀里的披风披在苏颜妤的肩头,接着她的曲调继续哼唱:
“我终将与黑暗为邻,
却为明日的相见心动不已
那时我会赠最洁白的浪花予你
这是我拥有的所有的美丽
若你欢喜 不如全都给你
……”[注1]
一曲毕了,苏悕仰头玩赏天上望月,似笑非笑,“多年没听你唱过这首歌了,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了?”
苏颜妤眼眸半垂,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衣带流苏,静默几秒才道,“兴之所至。”
闲庭寂院,风吹叶落,几声犬吠,撩拨月弦。
“今日你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是吗?还好吧,我每天心情都很好呀!”
“不是的,不一样。”苏悕侧头暗道,月下少女清丽的侧颜宛如熠熠生辉的明珠,笑弯的眼尾,明快的笑容,嘴角小小梨涡,轻柔似春水的眼波,根本不是平时温婉贤淑到刻板的单薄笑容。
片刻的安静,苏颜妤问苏悕,“我看大哥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是因为柳二姐姐?”
“人逢佳节望团圆,上一年元宵佳节还曾结伴游过花市,今年只剩形单影只,且他前两日特意去墓前祭奠,睹物思人,难免心绪不佳。”
“人走茶未凉,大哥有心了。”
苏悕点头,眼眸半垂,不止他有心,在他陪苏恒同去的祭奠之前,墓碑已经被有心人整修过,还有几枝他们都熟悉的腊雪红梅陪伴永远安眠的人。
第二日一早,苏启平、夏小蝶早早动身,在村里的人都还在安睡的时候,带着贺兰桢去了岐县夏小蝶常去的绣坊。
苏颜沫半朦胧双眼,睡眼惺忪,扯了扯打着哈欠的苏颜妤的袖子,轻声道,“小桢哥这一去,是不是很久不会回来了?”
苏颜妤拭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伸手揉了揉苏颜沫的松散的鬓发,柔声道,“不会的,他会回来的。”
苏启平一行人脚程快,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绣坊,因一早就和绣坊老板打过招呼,所以贺兰桢的入职手续办得非常顺利。
趁夏小蝶在和绣坊老板交接绣品的时间,苏启平偷偷从袖口掏出一包五两银子塞进贺兰桢的包袱里,偷眼打量周围确定无人关注外,压低声音道,“这是五两碎银子,是我和你婶子的一点心意,你别推辞,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一个人在外,多少有些银子傍身才好。”说着,苏启平突然站起身,欣慰地拍了拍贺兰桢的肩膀,笑着对同夏小蝶一同走来的绣坊老板笑道,“我家这孩子就拜托何老板多照顾了,他性子倔,还请何老板您多担待。”
何老板见人先带三分笑,此时又见苏启平这么恭维自己,眼角笑容更深了几分,“我都听苏娘子说了,只要你家孩子好好干活,听话懂事,我是不会亏待他的。”
“这点您放心,兰哥儿他虽然性子闷,但干活做事是一把好手,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
几句寒暄后,苏启平和夏小蝶嘱咐了几句贺兰桢,两人这才踏出绣坊。
贺兰桢呆呆地跟着何老板绕过长廊来到一间小耳房。何老板指了指耳房,对贺兰桢道,“上一位伙计走了,这间房间就空了,以后你就住这儿。”
“谢,谢谢老板。”贺兰桢抱着两个大包袱,神色呆滞,对着何老板鞠了好几个躬。
何老板点了点头,指了指后面的厨房,道,“你们的伙食都有厨房的人会做,只要你们到时间去吃就成了。”
……
又说了几句日常的工作和注意事项,何老板就放贺兰桢回房休整,准备午后正式上班。
耳房不大,但五脏区全,被褥枕头都是新的,还有一个小衣柜,可以放日常的衣服,还有一张小几,小几上有一套简单的茶具。
贺兰桢几乎是凭着肌肉的记忆走到床边,一屁股“咕咚”坐下,良久才回过神来。
包袱里三个小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一个是除夕夜,苏启平给他的压岁钱;一个是昨天苏颜妤借他的十两银子;最后一个是刚刚苏启平塞进来的五两银子。
他一直以为,苏颜妤借他的十两银子,是苏启平的意思,原来,这是她,单独给他的,所有的,十两。
“小桢,加油,你要相信你能走到最后的。”
足以融化坚冰的春风再次拂过他的心口,眼眶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悄然滑落。
三姐姐,我,一定会努力走到最后,不负你的期望。
注1:歌曲《鱼》,西瓜JUN演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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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送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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