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厅堂只有风吹衣摆的轻微“沙沙”声,黎老先生低沉暗哑的苍老声音恍若高山之上,钟鸣悠远,“苏夫人既有如此大志,何不选择京城定居?”
夏小蝶眸光轻闪,手中捏着手帕的力度不由收紧,挂在嘴边的笑容有些僵硬,“先生,您说笑了,京城是什么地方?我们不过小小平民,顶破天也去不了京城。”
夏小蝶这话不假,京城是皇城,天子脚下,百官云集,权贵遍地,身份地位无一不是上上等。想要在京城定居,身份、来历、地位、财权无一不是重中之重的考核条件,否则就算漫天撒银子也不见得能弄到一间,更别提既没身份背景又没权势的苏家。
黎老先生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夫人觉得,苏恒和苏悕之于仕途如何?”
夏小蝶沉吟半晌,“他们定是要走到底的。”
黎老先生点头,意味深长,“鸿鹄之志,雄鹰之能,若无天际翱翔,便如折去膀臂的大雁,落与猎人之手。”
夏小蝶一时没听出黎老先生话里的意思,苏颜妤却先反应过来黎老先生的言外之意,她低眸略一思忖,一字一句清晰道,“先生,学生曾听闻,行船者若无明灯指引,亦如孤身流落汪洋,终身无所出。”
黎老先生捋了一把自己雪白的长须,哈哈大笑,“明灯已亮起,坐等行船者的寻访。”
苏颜妤闻言,长睫微颤,心脏跳动的速率倏然加快,“先生,事无定律,行船者若尚未出港,谈何寻得明灯?”
黎老先生敛容肃穆,暗哑的苍老声音莫名令人心安,“既有鸿鹄之志,岂恐出港之时?何不闻‘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苏颜妤眸光微闪,苏恒和苏悕很早就已经表明他们的野心——科举为官之志,而黎老先生也是一直以此为目标教导他们。因着卿懿的关系,黎老先生对苏恒和苏悕两人的学习状态、功课要求、学习深度都要比同村的人要求高很多。如果说谁有资格评论苏恒和苏悕的志向与能力,那只有教授了他们十余年的黎老先生。
听了半日两人打哑谜,夏小蝶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黎老先生十分看好苏恒和苏悕,认为他们他们中举已成定局。若是中举,以两人的性子,绝不会坐等分配官位或捐官,定是要两榜进士,入朝为官。然而入朝为官从来不是不是一件易事,若朝中无人帮衬,一个家境普通的科举出仕的进士,便很难会有高升的机会。这也是当时为什么夏小蝶选择移居盛德省,而不是京城。盛德省是省城,即使苏恒和苏悕只是举人,他们一家也能过上舒舒坦坦的小日子。而如今听黎老先生话中的意思,他在京城有人脉,如果苏恒和苏悕能中举,入士,而他能帮助他们两人在仕途一道走得更加顺畅些。这是很多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处,可是……
“不瞒先生,我也曾想过搬迁京城,然实在有心无力。京城乃天子脚下,米珠薪贵,我们苏家,还没有这个能耐。”
黎老先生似乎就是在等夏小蝶这句话,笑道,“苏夫人的顾虑我自是知晓的,若非此次机缘巧合,我也不会叨扰上门。”说着,他示意身后站着的杨灵递上厚厚一叠平面图。
黎老先生指了指平面图,道,“前几个月,老友告老归乡,他在京城的宅院一时空了。本想是转手他人,却因家室忙碌,拖到了近日。恰巧前几日听苏夫人有意搬迁,我便动了引荐的心思。夫人可以先看一看。”
杨灵摊开平面图,一间五进带一小片后花园的宅院跃然纸上。画家画工精湛,宅院的布局走向,厢房陈列清晰可见,就连后花园的景致规划都是妙趣横生。
夏小蝶和苏颜妤都凑上去看了看,这间宅院确实不错,至少以苏颜妤眼光来说,五进院的面积,园林式独立小院,不论是给三个男孩成婚用,还是给女孩们单独安排院落都非常合适。且后花园的景致从图上来看,品味不俗。所以能在京城找到一间居住舒适、风景怡人的且地理位置还算优良的宅院已是天赐良机。
对于一个住过豪宅,又“欣赏”过省城普通的三进院的夏小蝶来说,这间宅院不论从实用角度还是生活角度,都是上上等的,但是要想在京城买下这样一座宅院,只怕是价格不菲,他们家承担不起。
黎老先生捋着胡须缓缓接道,“因着宅院地处偏僻,老友也不出高价,只三百两。”
“三百两?!”
不止夏小蝶,就连苏颜妤也忍不住静坐的姿势,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京城的房子有多贵苏颜妤不完全清楚,但夏小蝶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座京郊的占地约两亩的一进院也要百两银子,更何况占地面积更大,规划更雅致的城内宅院。
“是。”黎老先生抚须点头。
惊喜来得太猝不及防,夏小蝶和苏启平连着商讨了几日,最后咬咬牙向岐县的钱庄借贷了五十两银子,加上苏家十来年的存款,一口气买下了京城的宅院。
九月金桂飘香,热闹了大半个月后,前往盛德省参与秋闱的苏恒和苏悕风尘仆仆地回到苏家。
彼时苏家一片清明,苏家人均换上一身簇新衣裳欢迎两位举人归家。新任里正十分有眼色地早早送上了贺礼,表示对苏家的恭喜,出于礼貌,夏小蝶也备了一份价值相当的回礼回赠给了里正表示感谢以及“我们保持普通关系即可”的委婉意思。
谢拜过黎老先生,苏恒和苏悕敛裾郑重对坐上首的苏启平和夏小蝶跪膝三叩首,“孩儿不负父亲母亲栽培,不辱门楣,有幸中举。”
夏小蝶拿抽出袖间手帕,拭去眼尾的水润,语带哽咽,“好,好,快起来,好孩子,快起来。”
苏启平亦红着眼眶,起身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两人,“好孩子,快,快起来。”
苏恒和苏悕对视一眼,起身笑道,“父亲,母亲,孩儿不便在家多呆,眼见春闱就在眼前,裘老先生这两日让我们回来报安,顺便添几件冬装。”
夏小蝶忙忙拭去泪渍,收起手帕,笑道,“早给你们备好了,先吃饭,妤儿早早备下了,都是你们爱吃的……”
苏家一片祥和喜乐,溪山村的徐员外家却炸了锅。
徐员外狠狠砸碎一个白瓷茶杯,碧莹莹的茶水溅开一地水花,身上墨灰的窄袖立领秋衫被溅上几粒圆点。他颤抖的食指指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少年人,怒不可遏,“你可真是能耐了!啊!秋闱,多大的事,你竟然给我去青楼那种地方过夜?还错过考核?你是嫌你自己丢得脸还不够吗?”
跪在地上的少年人低着头不敢抬头,只敢低声嘟囔,“到底是丢我的脸还是你的脸……”
“说什么!大点声!”徐员外一声怒吼,气得两边短须簌簌发抖,又对缩在门边的小厮骂道,“你是死人吗?少爷夜宿青楼都不知道劝阻的吗?就这么看着他错过秋闱考核!”
小厮瑟缩着身子,一咕噜滚到徐员外面前,“老,老爷,小的,小的劝过少爷,少爷,少爷不听小的呀!”
徐员外浑身颤抖两下,两颊的肌肉快速抽动两下,他忍了忍,忍无可忍一脚踹向小厮的心口,“无用的奴才,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说着,他稳了稳身子,怒视自己胆小无用的儿子,“滚,滚去书房温书,等着两日你媳妇为你收拾好冬装,你就马上给我滚去岐县私塾好好温书,滚!”最后一个“滚”字含了千斤能量,压得少年人肩膀颤抖了一下,脚上生风,头也不回地飞快跑了。
旁边小院里,一个身着柳黄薄棉秋袄的丫头小跑进主卧房,对静坐在窗下娴静刺绣的少妇福了福身,“少夫人,老爷让少夫人这两天将少爷出行的衣裳再准备一下,三日后一早就要出发。”
少妇闻言,颔首而道,“告诉父亲,我知道了。”
丫头点头福身,小跑退下回复去了。
“少夫人,”又一个圆脸丫头快跑前来,急急道,“少爷今日又去韵姨娘处了!
少妇起身,稳了稳鬓边蜜色水晶发簪,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了,少爷过两日便要外出习学,你帮忙收拾一下衣裳,把两日我刚做好的护膝也放进去。”
圆脸丫头被少妇完全不在意的语气震惊,“夫人,你……”
“我怎么了?还不快收拾,少爷等着急用的。”
圆脸丫头怔怔看着少妇从柜子里捧出一件叠好的冬衣,摆在铺开的包袱上,好一会儿才愣愣上前帮忙收拾。
窗外橘色落红泼洒开巨大的墨染,织染了大片大片残霞,褪去色彩的天际线与橘色的光影相互交织,晦暗分不清界线。
很多年前,她曾在这样瑰丽的夕阳下见到了挺拔如松的那个人,从此一见倾心。
“少夫人……”丫头停下手中折叠的动作,疑惑地看向突然望着窗外怔怔出神,蓦然潸然泪下的少妇,“您,是因为少爷他……”
少妇匆忙掏出明桃色双面绣春日扶柳的薄棉手帕拭去泪水,强笑道,“无事,被风迷了眼,快收拾吧。”
丫头迷惑,看了看窗外迎风招展的柳条,呆呆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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