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初雪来得很快，不过腊月初就翩然落下。轻薄而绵软的花絮纷扬而下，似圆润白珠串联起的层层叠叠帘幕，长长短短，粗中有细，蔓延开朦胧的远景。

苏启平抖去一身雪花，笑着褪下外衫，对从炕上下来的夏小蝶道，“家里的七亩田都已经卖了，除去给里正的谢礼，还有三十二两银子，等两日雪停了，我我就一趟县城，再还他三十两，这样我们就只剩十两银子的信贷了。”

夏小蝶递上新的冬衣，复又指了指小几之上的一幅刺绣，笑道，“你再略等几日，等我这幅绣完，你一起带去何掌柜那里卖了，顺便给桢哥儿送点东西，这一年断断续续的，他也给我们送了不少东西来。”

“我晓得，前两日妤儿已经把东西给备下了，就等我去城里呢。”苏启平换上衣裳，坐在炕上，盯着夏小蝶的绣绷花样好半晌才笑道，“这又是妤儿想的花样子？”

夏小蝶瞥了眼苏启平指的绣绷，一面将衣服挂好，一面道，“可不是。妤儿描了好几样，我挑了几个喜庆的先绣，刚好应过年的景。”

苏启平拿起绣绷，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样子别致，都是以前没见过的。”

夏小蝶笑着走过来，接过苏启平手中的绣绷，“妤儿心思别致精巧，但凡她描的花样子，何掌柜说，总是最好卖的。”

苏启平抚掌大笑，点头赞同，“物以稀为贵。”

“对了，鲍三是不是过两日就该来了？”夏小蝶绣了几针，忽然想起年年必不缺席的鲍三，眉心微皱，“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理由訛银子？”

苏启平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挺直背脊，嘴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意，“我是两个举人的父亲，他是个什么东西！”

……

初雪洋洋洒洒下了三天，这两日冬阳普照，空中弥漫着冬日特有的凛冽，苏颜妤裹着厚棉披风将早上切好的白萝卜片穿好挂在晾衣架上，静待低温将其冻干。完全冻干的白萝卜可以长久保存，待要吃时，拿水泡开，不论是炖汤还是拌下酒菜都是非常好的。

将最后一串白萝卜挂上晾衣架，苏颜妤又见圆润的鲍三大大咧咧上门讨债了。

鲍三砸吧着嘴，拍着鼓起的肚皮，大喇喇踢了踢十来公分的门楣，朝里面大声吼叫预报，“苏家的孙子，你鲍三爷爷来了。”

苏颜妤弯腰拎起木桶的手一僵，淡淡看了眼趾高气昂的鲍三，伸手将挂在晾衣架上的白萝卜串一串一串收了回来，冻得通红的双手一手一桶，重新提回了厨房。

鲍三吊起的三角眼瞥见弯腰提桶，窈窕的女子身形，身上朱槿色厚棉冬袄越发衬得人高挑冷艳。他舔了舔唇，咽了咽口水，这货色可比楼里的标致多了。

在后院收鸡蛋的苏启平听见鲍三的叫声，下腰的动作停了停。片刻，苏启平挺直腰板，去了一趟厨房，放下怀里的鸡蛋，随即大步走出厨房，来到前院，就见鲍三盯着自家小妤儿神情不堪，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冷声高和道，“鲍三！”

一声惊雷原地响，陷入自我美好臆想之中的鲍三浑身一个激灵，头皮簌簌战栗。被打破旖旎幻想的鲍三扬起大饼脸，粗糙的黑白双色掺杂短须像纷杂的枯草毫无规律，厚厚的□□长大，糙黄的牙口张张合合，“叫什么叫，你鲍三爷爷耳朵没聋。”

苏颜妤提着桶，朝苏启平扬容笑了笑，然后提着桶回了厨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鲍三。

苏启平收到苏颜妤的灿烂笑容，心情稍稍平复，余光瞥见自家女儿已经进了厨房，他大步上前，从袖口中掏出早已备好的十两银子，冷声道，“自明年起，赡养费，不需要劳动您鲍三大驾，我亲自上门去送。”

鲍三听见苏启平的话，呵呵乐了，“亲自上门送？我家老爷可是住在京城的大人物了，大少爷已是举人，二小姐又是翰林院编修的正妻，往来恭贺的人多了去了！你，”鲍三说着，环视了一个不足他们后花园大的小院，嗤笑一声，“只怕连京城大门都没见过。”

苏启平听到最后一句话，突然笑了，不知是笑鲍三的自大还是他的无知，“如此，请吧。”苏启平将手一伸，准备请人出去。

鲍三嘚瑟不成反被嘲，脸上讪讪，却依旧摆高姿态，撂下几句狠话转身出去了。

厨房内，苏颜沫把最后一串穿好的白萝卜摆在木桶之上，惋惜地摊摊手，“哎呀，走这么急，我萝卜都还没穿好呢？”

夏小蝶闻言，睨了眼装模作样的苏颜沫，笑道，“多少年了，还记得呢？”

苏颜沫瞬时肃容，嘟着嘴，妙目一横，愤愤道，“一百年都记得！那可是我特别腌制的腌鸡，就等着过年吃的，他倒好，二话不说就拿走了，还一副小人得志的了不起，我想忘都忘不掉！”

苏颜妤站起身敲了敲自己久坐的背脊，笑道，“我瞧这事，鲍三没真心道个歉，沫儿是无法释怀的了。”说着，她提上一个桶，笑问苏颜沫，“一起挂吗？”

……

恍若春风一拂，后院的桃梨一夜之间点开了满枝满树的花骨朵、花苞、花朵。柔软的粉白一簇一簇燃烧在枝头，洁白的雪色一丛一丛点亮在枝丫，明快的杏黄花蕊含羞带怯探出脑袋，回应蔚蓝如洗的天际。

夏小蝶将最后一个箱笼收拾好，对门外守着的两个小厮道，“两位小哥，这是最后一个了，麻烦你们搬一下。”两个小厮颔首点头，上前提起箱笼，一前一后提箱出门。

“母亲，都已经收拾好了？”苏颜沫锁上自己房间的门，就见夏小蝶锁上主卧的房门。

夏小蝶把接过苏颜沫手中的钥匙放进半旧的布囊内，环视小小院落，道，“都好了，只可惜了后院两株桃梨，这么多年，结的桃子梨子都好，你三姐姐，就特别喜欢。”

苏颜沫搀着夏小蝶往外走，笑道，“是呀，三姐姐还特别做过什锦果酱，甜甜的，我也很喜欢。”

夏小蝶无奈点了点苏颜沫的额头，笑道，“每每说起吃的，你总是最最起劲。”

关上大门，夏小蝶和苏颜沫坐上马车，正式告别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溪山村。

“咕噜咕噜”的马车声一路驶过溪山村主路，每一个村民都在听，都在品味。

徐员外摔了一个青瓷茶杯，甩袖回了房间；徐员外的年轻儿子正窝在侍妾的温柔乡里，做着秋闱中举的美梦；徐顾氏把明桃色双面绣春日扶柳的薄棉手帕折叠好放入一个花梨木浮雕黄鹂鸣春的小匣子，窗外杨柳拂过，匣子上黄鹂扑棱的翅膀忽然沾湿了羽翼。

春光晴好，春风暖荣，春意盎然。

夏小蝶和苏颜沫、苏憬一路笑语晏晏，欢声笑语，历时半个多月才到达繁华热闹的京城边界。

“明日我们就进城了，以三姐姐的行动力，肯定已经收拾好房间，等着我们入住了。”苏颜沫抱着前两年苏恒送她的流氓兔，笑意盈盈。

苏憬放下手中的书卷，摇头笑道，“五妹妹心灵手巧，三姐姐一定会在门口等三妹妹，然后让五妹妹帮忙收拾。”

苏颜沫紧了紧怀里的流氓兔，嘟着嘴道，“四哥胡说，三姐姐最疼我了，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苏憬大笑，转头对夏小蝶说，“母亲，你瞧，五妹妹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会撒娇。”

夏小蝶伸手搂过苏颜沫，宠溺之心毕现，“沫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撒个娇多可爱。”

得到夏小蝶的支持，苏颜沫越发得志，像小松鼠般打着滚溜到夏小蝶怀里，一双秋水剪瞳漾着水色，“母亲……”

苏憬瞧着苏颜沫使劲撒娇，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复又拿起书卷继续温书，黎老先生嘱咐过自己，路上也不能断了学习。

此时的溪山村，黎老先生居住的小院里一个个巨大的箱笼几乎占满了整个小院。一身黑色劲装的小七双手环胸站在廊下，身边同样一身黑色劲装的年轻少年手中握剑，依靠在廊上，紫棠暗绣卷舒纹长发带随着春风舞摆。

“七哥，黎老先生好好地，怎么又要回京城？”少年人看着里里外外忙碌的小厮，砸吧砸吧嘴，看着他们又把一个箱笼从房间里拎出去。

小七神色平静无波，目光遥遥落在晴空远方，“山雨欲来风满楼，先生是担心出事。”

少年人眸色暗了暗，“这么多年过去了，历史还会重演吗？”

“不知道，”小七的声音有些轻，好似偶然飘过天际的云霞，倏然而散，“也许会，也许不会。谁也无法预知未来。”

“可别再来一次了，上一次如果没有阁主力挽狂澜，皇帝哪里坐得稳现在的皇位！哎呀，七哥，你打我干嘛？我说错了什么吗？”

小七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压抑的愤怒和无奈，“小九，说了多少回了，别听许远不靠谱的说书，小八都知道他是满嘴胡话，你还非要凑上去听，小心阁主听见了，狠狠罚你一通。”

少年人小九瑟缩了一下肩膀，似乎对最后的惩罚心有畏惧，撇撇嘴，有些委屈道，“大哥四哥他们也曾这么说的。”

小七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小九被打的手臂，“你还小，当年……如果没有皇上也就是当时的六王爷在后辅助，为阁主清理来自朝廷的敌对势力，阁主和将军，也无法力挽狂澜，保下雪渡关。大哥和四哥那时候陪着阁主和将军在雪渡关，二哥、五哥在朝廷听候调遣。那些年，血雨腥风，政治诡谲，就连二哥和五哥也在那场政治中几次受陷，都是皇上费心费力将人保下来的……”

“那临江仙……”

“是，如果没有皇上的允许和暗中帮助，临江仙何以成为足以媲美二十四夜的情报机构。”小七长吐一口气，“不过是互利互惠罢了。”

小九闻言，默默低下头，眼睑半垂遮住他所有的神思，良久，他仰脸灿然一笑，“我只认一个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