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驸马之死

显德一年,十一月立冬,大昱新帝登基已有九月,各州纷纷上奏朝廷,承蒙皇恩浩荡,当今民和年丰,各地正兴高采烈地迎接冬神,祈愿上苍降福,以求安稳过冬。

京师的文人雅士早早定好办暖炉会,围着火炉,边吃喝边吟诗,好不惬意!

暖炉会上难免聊起八卦,有人提:“今日路过安阳公主府,似有官兵入府抓人,不知……”一听牵扯皇家,大多数人噤了声。

还是东道主打断:“妄议皇室中人,你要活腻了请便,我还想多享受几年。”另一人提醒:“你怕是忘了,可不比往昔,怎敢提皇家事,难不成你也想去那‘阎罗殿’。”

谁都清楚,一年内,大昱换了两位皇帝,其中定有隐情。但天下倒也没出啥大乱子。有皇室宗亲打着“讨伐太后”的名义,在地方集结兵马要攻打京师,可被朝廷很快镇压了,战火没烧起来就好。

只是,不知何时起,各地大行告密之风,京师尤甚,生怕说错了一句话被人告发出去,落个杀头罪名。

见会上气氛冷了下来,有几位打起配合,提起平康坊的花娘,引得众人讨论谁更为出众,才将此事抛诸脑后。

公主府的确不太平。

安阳公主赵月华是先帝与曾太后唯一的女儿,还是老来得女,从小深受宠爱。作为新帝的同胞妹妹,本应无人敢动她。可世事无常,赵月华正担忧驸马柳仲暄的安危,却无能为力。

她素来艳丽的脸庞,此刻无心思点缀,宛若清水芙蓉,怀胎六月,身姿丰盈有致,眼中结满了难以消散的愁绪,望之如月中聚雪。

金吾卫今日入府,奉命以谋反罪名抓走驸马柳仲暄,纵使赵月华搬出公主威严,也震不住领头的将军。

她干脆闯进宫中,可还是被侍卫拦了下来。

“太后有旨,不见任何人。请公主回府。”

最近朝廷动荡,曾后常常以谋反罪名清除异己。她心知金吾卫能抓走柳仲暄,一定是曾后的命令,连新帝,也就是她的二兄也奈何不得。她便歇了向皇帝求情的心思,直接求见曾后。可曾后不见她,她又能依赖谁呢?

她跪在曾后的寝宫前,哽咽道:“若母亲不见女儿,女儿便长跪不起。”

曾后身边的侍女蔓儿奉命劝赵月华回府,她苦苦哀求蔓儿,求她指点迷津:“驸马究竟犯了什么错?”

蔓儿扬言不知内情,劝她应知晓谋反乃大罪,不可妄言,却悄悄透露些许消息。蔓儿果真劝回了赵月华。赵月华是想去狱中探望柳仲暄。未到地方,被曾后派来的人架回公主府,严加看管,勒令不得出府半步。

赵月华本想绝食,以死相逼曾后见自己一面,但又担忧伤到腹中胎儿,加之两岁幼子柳怀瑾还吵着要见她,她只能强撑精神,反复求见曾后,可一直杳无音信。

这是二十岁的赵月华长至这么大,第一次被曾后拒绝召见,想起蔓儿的话,愁思茫茫、百感交集。

蔓儿偷偷透露驸马柳仲暄获罪,并非空穴来风。

作为曾后当前最看重的心腹,蔓儿劝赵月华:“涉及谋反不是母女家事,是君臣国事,纵使公主跪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妨先回府等候,保重身体要紧。”

蔓儿自幼同母亲相依为命,对身怀六甲的赵月华本就多了几分不忍,见她久跪在曾后寝殿前,面色苍白,整个人似摇摇欲坠仍不肯离去,更起了怜悯之意。

尽管曾后严令禁止告知公主,驸马因何获罪,但是蔓儿见公主顾盼生辉的眼眸化作流泪泉,询问谋反一事缘由,只得趁人不备,悄悄提起,是柳仲暄的兄长柳伯瀚与前些日子起兵谋反之人来往甚密,查出往来书信,证据确凿。

蔓儿以为公主知晓兹事体大,自会离去,会以保全自身为重。

蔓儿平日除了侍候曾后起居,因其清丽脱俗、气若幽兰的好颜色,更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渐渐辅佐曾后处理政务。曾后得知驸马柳仲暄的大兄谋反一事时,她正在旁边伺候。

柳家下狱的诏书是蔓儿起草的。曾后旨意下得突然且坚决,根本不给赵月华面子。

原本不关驸马的事。

曾后再三询问上报此事的御史杜威,谋反与驸马是否有关。杜威起先摸不准曾后的态度,毕竟安阳公主受宠人尽皆知,只能以实情相报。

但见曾后反复诘问,杜威计上心头,壮着胆子揣摩,重新禀告:“陛下,柳家兄弟本是一体,此事错综复杂,驸马定身在其中。臣斗胆请太后下驸马狱,明正典刑。”

曾后才放过他,为此事定性:“乱臣贼子必诛,决不可有漏网之鱼。但无论如何不可涉及公主。”

此等细节蔓儿自不敢多提。蔓儿深居宫中,且才受重用,不知柳伯瀚一家与赵月华夫妇二人早就断了联系。说者无心,赵月华一听,心下却明白此事定与柳仲暄无关。

赵月华稍稍放心些。

可为何曾后还是默许柳仲暄入狱?

赵月华疑心是有人趁机要诬陷她夫妇二人,先是柳仲暄再是她自己。赵氏宗亲死的可不少。

她怕了杜威的恶名。近来,以杜威为首的御史,弹劾百官、皇室宗亲,为定罪无所不用其极,还单建了一座监狱。但凡是涉嫌谋反,都是进此狱。有人说,趁早承认罪名尚且死得好受些,否则生不如死。能活着出来的,百无一二。

众人暗地里称此狱为“阎罗殿”,这些还是柳仲暄告知赵月华的。现在,是轮到他们了吗?

赵月华不再强求见曾后。她反复给自己吃颗定心丸,曾后向来心疼她,不会真的处置无辜的柳仲暄的。许是曾后一听是谋反,怒气上头,才下的旨。等曾后冷静下来,一切定无事。

过了两日,曾后仍不见赵月华,她还困于府中。

她的儿子柳怀瑾问她:“阿娘,阿耶怎么还没回来?”她抱着瑾儿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思来想去,她不想再坐以待毙。越想越怕曾后宁可错杀一千。毕竟两月前,曾后遇宦官行刺后,在朝野上下大兴告密之风,对谋反之事甚是敏感。

宦官行刺前,神色慌张,两位侍女察觉不对劲,拼死护驾,曾后并无大碍,受了些惊吓,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其中一位侍女正是蔓儿。曾后当日召赵月华入宫侍疾。

曾后怒不可遏:“弑君鸠母,好一个弑君鸠母。赵家的一些老顽固都想杀了我,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赵月华安静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她也姓赵,两位兄长或许糊涂或许无能,但是不应该是天命所归吗?可她的大兄赵崇衍被贬出京师,二兄赵崇苻贵为皇帝却形同傀儡。

她想了许久,没有表露心迹,而是告诫自己不要多生是非。她的母亲自会妥善处理好一切。她只需要当一个孝顺的女儿。

可现在,曾后几日不见她,恐惧蔓延到周身。她必须要见到曾后,得到她的承诺,才能安心。

赵月华铁了心要闯出去,对守门士兵斩钉截铁地说:“要么杀了我,去太后面前讨赏,否则就让开,一切后果本公主承担。”

她身边的侍从被两日来的监视吓破了胆,同士兵一起下跪,求她三思。

僵持之际,蔓儿来了,带来柳仲暄的死讯。

“柳仲暄畏罪自刎,死在狱中。”

赵月华脑中发晕,实在说不出话来,身子发抖,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吼道:“你怎敢诅咒驸马?让开,我要见母亲,我要见驸马。”

蔓儿拦住了赵月华:“太后下令不见公主,请公主保重身体。”

赵月华盯着蔓儿,不敢置信地问:“难道她要永远不见我吗?还是她宁愿见到一具尸体?”

众人随蔓儿再度跪下,劝道:“公主慎言。”

府中侍从连两岁孩子都看不住,她的儿子柳怀瑾从房里闯出来,吵着要见赵月华:“阿娘,阿耶呢?瑾儿怕。”

赵月华这几日寝食难安,郁结于心,刚刚情绪波动过大,再无力气与蔓儿对峙,缓缓蹲下身子,抱着瑾儿,泣声道:“别怕,瑾儿。阿娘在,阿娘在。”

赵月华心想她的阿娘为何不在?

柳仲暄不会抛下他们母子的。金吾卫入府抓走柳仲暄时,他临危不惧,反过来安慰她:“树正何愁月影斜,我一定无事,你和瑾儿安心等我回来。月娘,你千万保重身体。”

极有可能是曾后默许处死柳仲暄。

赵月华想到这点,头晕目眩,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倒前她只记得是蔓儿拥了上来。

等她醒来,已经被挪到床上,瑾儿在床边趴着,哭得睡着了,可怜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珠。

蔓儿还在。

“驸马尸身呢?我要为他下葬。”赵月华想到柳仲暄已死,又泣不成声。

“乱臣贼子罪名已定,尸身应当丢入乱葬岗。”蔓儿有些不忍,又劝:“公主,人死如灯灭,更要紧的应当是您自己和孩子。”

闻言,赵月华看向蔓儿,此时房中除熟睡的瑾儿,再无他人。

她犹豫片刻,问出藏于心底的困惑:“蔓儿,我查过你。令尊乃前御史大夫公孙椿。他当着我父亲的面,痛斥我母亲包藏祸心,请求废后,但我的父亲反而斩了他。公孙一族男丁流放,女子没入掖庭。当时你虽是襁褓婴儿,可你的母亲就没有告诉你要报仇雪恨吗?”

说着说着,赵月华气急,差点吼了出来,又怕吵醒了瑾儿,强迫深吸几口气,再压着声音继续说:“我曾经怀疑过,救驾或许是别有用心。可母亲一定也查过你,她却不在乎,十分宠信你。入宫多次,我观你平日行径,也真全然为她着想,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习惯了,凡事不问破。但今天,我真想请教蔓儿,你就不怕母亲也想杀了你吗?”

蔓儿听赵月华点破自己的身世,毫不慌张,中途还递给赵月华一杯热茶,请她润润嗓子后慢慢说来。

等赵月华讲完,蔓儿才耐心解释:“太后也问过蔓儿,不恨不怕吗?我很坦然。我的母亲自然提过我的身世,只是她从来不是教我怨,而是教我认。更何况,公主也说了,是先皇下的旨。说句大不敬的,再怨也不该怨太后,而是另有其人。太后慧眼如炬,自然知晓我的秉性。”

赵月华听后,苦笑道:“令堂的心胸真是豁达,教出的女儿也是胸有沟壑。”

“多谢公主称赞。只是蔓儿的母亲别无选择。纵使她出身王府,却从未为自己活过。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她只有我一个女儿,只盼我顺从本心便好。”蔓儿想到得曾后赏识后,承蒙曾后开恩,她的母亲得以出宫颐养天年,笑容多带了几分真挚。

“太后临朝听政以来,颁行诸多法令,对宫中女子有诸多宽容之处。若有机会施展才华,我想只能是今朝。”

蔓儿眼里是对未来的期许,赵月华眼里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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