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雪漫长安,宛若仙境。
京师南郊有一处至高点名曰乐游原,建有乐游亭。登临亭上,京师街市繁华、曲江流饮尽收眼底,京师人士常常在此处流连忘返。
赵月华亦热衷去乐游原观景,乐游原之高,纵是远方的北邙山也可远远观其全貌。
她托兰徽,也将安娘葬在了北邙山,同样无法以真名立碑。唯有每年两次托人上的香烛、纸钱。
赵月华新得个喜好,像添置首饰一般,在京师各坊大肆买宅子,虽都不常住。她最近又在乐游原附近新修了一座宅院。
前些日子,赵月华带着侍从,骑马去乐游原的途中,路遇一位卖炭老翁,两鬓花白、脸上黝黑,身着单衣,时不时缩在街角瑟瑟发抖,还得假装镇定自若吆喝着。
她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却碰巧见有一醉鬼大白天闹事,用力推搡了老翁,遂命侍卫前去平息争斗,护住老翁,安抚围观百姓,抓醉鬼去京师县衙。
当老翁扶着腰,仍在寒风中吆喝时,赵月华在离西市最近的怀德坊内随意指了间三进宅院,附上百两银子,连着地契一块送给他。
京师有东、西两市是专门售卖商品货物的。东市多是奢侈华贵之物,兰徽的酒楼、珠宝店多集中于此,西市多是平民消费得起的,却也是西域商人云集之处。
她听兰徽随口提过,西市开一家店,一月租金最多需十两。她自认为管不着老翁是要将她送的宅子变卖还是留着,总归要送佛送到西,将老翁要依仗的生路想好。
为防有小人眼红,抢夺其钱财,赵月华特命侍卫护其前去怀德坊内好生安置下来。
“琥珀,他若未卖宅子,你便隔半年去一趟,不许有人害他。”
赵月华的菩萨心肠就此出了名,不少乞丐都希冀她多发善心,每每见她的仪仗出街,乞丐就一窝蜂全围了过来,惹得她不胜其烦,才命侍从赶人,但也多留些银钱给他们。
曾媓听闻赵月华似散财童子,直乐呵。
这天,赵月华正歇于乐游亭上,百无聊赖之际向街上匆匆一扫,刚好与一打扮风流、眉目如画,手捧一枝杨柳的男子对上眼,论容貌、身段,的确是鹤立鸡群,处众人中如珠玉置于瓦石。
经过他身边的人,大多侧目,满是欣赏,他却也像习惯了,泰然自若,只含情脉脉地望向赵月华。见赵月华将目光分给自己,他更是笑靥如花,神采奕奕。
赵月华先行收回眼神,示意侍女琥珀去查他底细。
美男子唤魏子玉,今年十七岁,是地方小官的幼子,刚来京师探亲,这几日常来乐游原。
赵月华随即命人请他来乐游原的宅子。
一路走来,魏子玉左顾右盼,打量着宅子,穿过错落有致的梅园,皆是雕栏玉砌,似琼楼玉宇。正厅内,没有烧炭,却依旧温暖如春,隐隐有椒香,屋中金银器具皆是珍品。
魏子玉沉浸在宅子的奢侈之中。
等琥珀提醒魏子玉,他才收了心,见赵月华嘴角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暗骂自己失了分寸,赶紧行礼:“魏子玉拜见公主。”
赵月华卖了个关子:“魏子玉,你可知我寻你来所为何事。”
魏子玉一幅任君采撷的模样:“公主找子玉自有公主的考量,不敢妄自揣度,子玉只听公主吩咐便是。”
赵月华灵光一现:“会弹琵琶吗?”
魏子玉强忍狂喜,自谦道:“不才学过一点。”
赵月华命琥珀给他一把琵琶。
一手《绿腰》信手拈来,自然没有京师第一琵琶手那样的绕梁之音,但美人在侧,眼波流转,自是撩拨心弦,惹人遐想。
未弹完,赵月华便让他停了,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世人皆爱花,你为何独捧一枝杨柳。”
“公主风采照人,子玉总忍不住看公主,觉察公主目光常停留在桥畔柳树上,所以斗胆折柳,试图博得公主垂青。”
这正是赵月华想要找的人。
“可本公主并不是要你伴我左右。”
此话一出,魏子玉便扁着嘴,眼眶盈满泪光,委屈巴巴地瞧着赵月华。
“本公主想让你常伴陛下左右。”
一听这话,魏子玉喜极而泣,赶紧叩头谢恩:“多谢公主抬爱。”
赵月华扶起他,夸赞:“你非池中物,可伴君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还需要好好培养宫中礼仪,等陛下寿辰,本公主便送你入宫。”
她不止教魏子玉才艺,教他宫里规矩,更事无巨细地教他曾媓的喜好。
一个鼠目寸光的人容易被看透、更容易控制。
赵月华不忘让侍候他的人,天天把他捧得天上有,地上无。他的那颗野心在不断膨胀,**翻腾蹈海。
他学会了要掩饰自己的野心,只因为时机成熟,会有更丰厚的奖赏等着他。
天启二年二月,是曾媓的六十五岁寿辰。
因通天楼火灾过去不过五月,其重建之事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她寿辰前完成。曾媓自是知晓通天楼重建急不得,怪不得赵月华,但也还是心情不佳。
今年文武百官再歌功颂德,曾媓也失了兴致,早早结束了宴席。赵月华见状,主动上前,搀扶着曾媓回寝殿休息,谈起她备的大礼:“阿娘,除宴席上儿献的万寿图外,还有一样寿礼要献给您。”
曾媓眉毛挑高,露出一丝惊喜,脱口而出:“月娘,你的万寿图,我已经觉得无可挑剔,难道还有更好的?”
赵月华嫣然含笑,缓缓讲来:“万寿图是吉祥,但真正能解阿娘烦恼的,便是儿现在要献上的一个人。此人貌比潘安,说话识趣。关键在他对阿娘仰慕已久,一心想侍奉阿娘,还求到儿面前来。儿思索已久,想着阿娘是该有个贴心的人陪着才是。”
曾媓被赵月华勾起了兴趣:“此人现在何处?”
赵月华俏皮一笑,眼睛完成月牙:“儿命他先在殿外候着,只待阿娘下令。”
曾媓靠在榻上,命魏子玉进来侍奉。
魏子玉身着一袭浅蓝圆领广袖竹纹锦袍,头戴莲花玉冠,腰带勾勒纤纤细腰,系如意玉佩,双手持玉笛,如谪仙降世,从容不迫地走到曾媓身前,行礼问安。
曾媓一见他,眼前一亮,手抚上他泛起红晕的脸庞,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奴唤魏子玉”
“今年多大了?”
“快十八了。”
“你想服侍朕?”
“陛下天颜,奴虽未见过,但仰慕已久,此生只求能伴陛下左右,死而无憾。”
魏子玉的目光炽热坦诚,眼里明亮有神,浸满蜜。曾媓也招架不住,再次伸手过去,魏子玉忙不迭扶上,借着曾媓给的力越靠越近。
用不着曾媓下令,赵月华识趣退下。
她身后传来一曲悠扬的笛声,余音袅袅,动人心弦。
曾媓决定把魏子玉留在宫中侍候,并不打算将他安置宫外。可她登基不久,不愿公开宣扬此事,不想朝臣议论纷纷。
赵月华早就想好一计,却在曾媓面前表现得刚想出来一样。
她劝曾媓在宫内新设修文馆,广纳天下才子、撰写锦绣诗文,以彰显新朝爱惜人才之心。魏子玉就可借着这个由头,以才子身份在宫中待命。
大昱原先就有诏令,寒门子弟若得不到科举机会,有机会向权贵献赋,若得权贵赏识,推荐给皇帝得青睐后便可入仕。
大应现初建,没有改变这股风气。但其弊端渐渐显现,权贵往往看不起出身寒门的才子,所以寒门子弟即使才华横溢,真能鲤鱼跃龙门的,少之又少。
而如今,朝廷要给他们这个机会,自是深得民心。
此举也迎合了曾媓对诗赋的喜欢,还可打造一个可以为她献策献诗的智囊团。
宫中原有两学馆。一曰弘文馆,由宰相府管辖;二曰崇文馆,由东宫太子管辖。
弘文馆设有馆主一名,学士四名,校书郎六名,助教若干,崇文馆则是学士主管,除学士外,无固定官员。弘文馆作为藏书馆外,馆内人员还可为皇帝献策。两馆各收生徒二十名,由学士教其经史礼法。
弘文馆的生徒为皇亲国戚、三品以上的京官子孙,崇文馆的生徒则为东宫高官子弟及三品以上学士子孙。
比起上可招收三品官员子孙,下可招收平民之子的国子监,两学馆一直由世家大族的子弟垄断,难以改变。
设修文馆一事,既得佳人相伴,又得真才实学之人,可谓一举两得
事不宜迟。
为让人心服口服,曾媓同意赵月华的主意,命博学多才的蔓儿任修文馆馆长,负责同文馆事宜,先面向百官举办品诗会,端正名头。
阳春三月,赵月华特意安排在重建后的通天楼办品诗会。曾媓亲自到场,钦定诗会主题。半途,因曾媓风寒未愈,先行离场,留下口谕,待诗会结束后,由蔓儿亲自将结果向曾媓说明即可。
蔓儿素有才女之名,由她代朝廷评选,有理有据。
修文馆只要真在运作,定无人在意一小小的魏子玉,更无人怀疑他的身份。
曾媓离场后,唯有赵月华与蔓儿端坐高台,欣赏底下百官现场作诗,作完后写于纸上一并献上来。
蔓儿一一翻过纸张,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先转头看向赵月华,眉毛一挑,眸若星河,嘴角上扬,笑起来梨涡点点,将看不上的诗随手丢下楼。
砌下落纸如雪乱,无一人敢面露反对。
最后只留得一位从七品太常寺博士董与乐的。
蔓儿当众念出董与乐的诗,董与乐眼眶微微发红,像被从天而降的喜事砸中一样,脑子有些发晕,忍不住往蔓儿处看,哪怕看不仔细,也伸长脖子瞅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听完诗后,百官惊叹此诗之精妙,赞扬蔓儿独具慧眼。
蔓儿将董与乐的诗献给曾媓,曾媓升任其为从四品太常少卿。
紧接着,修文馆面向天下才子开放。蔓儿在京师的平康坊新开府邸,任何有才之人可逐级推荐给蔓儿或直接到京师向蔓儿献文章。经蔓儿筛选后,献给曾媓。
自此,每率群臣出游,曾媓也越发喜欢让大臣赋诗助兴。
蔓儿永远是百官中最耀眼的那颗明珠,虽非外官,高于百官。
品诗会结束当日,蔓儿送了赵月华一幅拜月图,由蔓儿亲手所绘,并附上一句“丹青着明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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