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大婚前,曾后在靠近皇城的繁华地段,另为赵月华寻了一座公主府,装饰极尽奢侈。
赵月华心想也好,把往日的东西妥善留在原处,只身前往郊外竹屋取了一幅山河图。
绘的是幽州山水,是柳仲暄青年随父兄居住之地,是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赵月华曾几何时,从收罗来的各类书籍上一探各州风土人情,早就想亲自去各州,幽州自然也是她向往的地方。
她来拿这幅画,想为自己留个念想。
她曾经渴望的自由,或许很难得到,起码还有份寄托。
她环视屋内四周,此处偏僻,胜在清净,她许久未来,加上她不许侍从来打扫,现看上去一副破败的样子,当真是唏嘘。
“安娘你怀有孕,实在不可如此操劳,先去这竹屋歇一歇。”
“我本以为出来走走心情舒畅些,现下身子实在虚弱。你且看看是否有主人,可以让我们行个方便。”
“好。眼看是要荒废的样子,估摸着没人。事急从权,若有打扰主人的地方,我明日备重礼前来赔礼道歉。”
赵月华听到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揣摩着是一对夫妻,夫人还有孕在身。赵月华抚着肚子,想亲自迎二人入屋。
“若不嫌弃,夫人可至寒舍歇息片刻。”赵月华并未透露身份,她成亲后习惯出行低调,免得惹上麻烦。
面前男子高大魁梧,剑眉星目,一身正气,搀扶着身旁女子,满是心疼。女子身形娇小,容貌清雅秀丽,只是满色苍白,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痛苦,小腹微隆。
却不想男子看到赵月华,立刻用身体挡住身旁女子,死死盯着赵月华及她身后的竹屋,似乎里面有洪水猛兽。
女子满是不解,小声道:“主人以礼相待,夫君为何这般无礼。”
男子出人意料地听而不闻,从腰上拿起剑。
来者不善。
赵月华见男子动作,暗道不好,想到她命侍从两个时辰后来竹屋接她一事,她需拖延两个时辰。可她分明好心,这二人也不像是恩将仇报之人。
赵月华的脑子闪过各种念头,在看到他手里的剑后,神色大惊。
龙渊剑!
儿时,赵月华也曾习武,先帝见她对剑术感兴趣,从许她从众多名剑中自行挑选一把剑。她也就见过龙渊剑。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往下俯视深渊,深渊中似有巨龙盘绕,故得名“龙渊”。
龙渊剑好是好,可她那时嫌弃剑身重,挑了把小巧的鱼肠剑。
后来,龙渊剑被先帝赏给了臣子。
那人便是曾少臣。
她一看曾少臣对身旁女子的保护,心下了然,安慰焦虑的安娘:“夫人不必着急,不过是与曾将军有误会罢了。”
接着赵月华看向曾少臣,坦诚道:“我今日只身前来缅怀亡夫遗物,并未有其他企图。遇上二位也是缘分。天寒地冻,还是让夫人先行进屋才是当务之急。”
曾少臣本是见赵月华突然出现,心中下意识有敌意,以为是曾后发现了他的谋划。安娘是他瞒着曾后故意藏起来的,他知晓曾后性子,若是不从,安娘一定是个死。他想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和安娘死在一处,也是全了当初同生共死的誓言。
可是,安娘有了孩子。这个期盼了多年的孩子,在最不该来的时候到来。
安娘不忍心杀死这个孩子,曾少臣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安娘的身体。他听过高龄生子的不易,他以为与安娘不可能再有机会有孩子,就没当回事。现下,他的担忧又浮现。
安娘不在意。但凡生育都要走一道鬼门关,高龄孕妇平安生产的例子也不少,曾后就是一例。
曾少臣不好让安娘也担忧,并没提过。
最重要的是让安娘先假死脱身,暂且安置在郊外一处屋子里养胎。
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他看着赵月华面上淡然,的确听说她同她的驸马情深意重,信了几分,见安娘面色越发不好,谨慎搀扶着安娘进屋。四处观察见果真无人埋伏才放下心来。
“臣多有不敬,多谢公主体谅。”曾少臣为此前的误会下跪行礼。
“无事,我也是心疼夫人。不知夫人现身处何地,可需我帮衬一二?”赵月华见安娘仍有顾虑,说道,“我救不了驸马,所以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赵月华言辞恳切,带着一惯的亲切,安娘也听说过赵月华的事,看着赵月华的身子,多了几分感同身受,轻易相信了她:“在离此处不远的地界,我一切都好,不劳公主为我多费心思。”
她与曾少臣夫妇二人默契地没有提及公之于众的安娘死讯,仿佛是老友叙旧般聊起各种事,谈起孕妇要注意的地方。
安娘是第一次生子,又是高龄孕妇,看起来身娇体弱,这种情况需要好生将养。
最后只互道了一声:“珍重。”
安娘活着让赵月华觉得曾后到底不是无所不能,她或许可以再次尝试抵抗自身的命运。
或许吧。
赵月华趁此机会,同曾少臣当着安娘的面约定,日后只要等曾后不再需要他俩的婚姻作为筹码,便立刻和离,还双方自由。
安娘自是欣喜,曾少臣甚是感激。赵月华亦是觉得心中有些许安慰。
成亲那日,赵月华还怀有八个月的胎儿,得知侍女安抚好瑾儿后,她如傀儡般被侍女打扮起来。
去公主府的路上,赵月华想起上次成亲,她坐着装饰华丽,流光溢彩的七香宝车,成千上万的候亲队伍紧随其后。曾后为她调水粉,先帝为她赐红花,大臣们争相为她作催妆诗,好几首诗作的不错,日后传遍了大昱。
皇帝嫁女、大赦天下、与民同乐,观礼的百姓蜂拥而至,讨要钱财,沾沾喜气。
那时的她以为脱离了笼子,却不想她只是换到了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等她与曾少臣碰面,曾少臣规规矩矩地向赵月华行礼,一身大红婚服盖不住他冷若冰霜的脸,声音沉稳有力:“为免惊扰公主,臣会另寻一间房安置。如公主有任何需要,可随时派人吩咐臣。”
赵月华欢欣雀跃,抿嘴一笑,道:“多谢将军。”
婚后,为让各自安心,赵月华同曾少臣私下已经写好和离书,并签上姓名,交由安娘保管。
曾少臣交际少,平日里不爱与应国公府的人走动,赵月华也乐得清净。平日登门造访最多的便是他的下属。
曾少臣鲜少呆在公主府,赵月华知晓他总去看望安娘。但每天曾少臣必对她有一次问好,从不遗漏。
是安娘嘱托的。自上次碰面,安娘将赵月华视作自家人。
“公主同我们一样,都是身不由己。”
赵月华也很关心安娘,在曾少臣那儿时时问起安娘的情况。
同时,朝廷上在酝酿一场巨变,曾后的堂侄曾砚秀,也就是礼部尚书上奏称:“太后至仁至善,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粮不种自生,茧不蚕自成,凤凰来仪,日月并升。民间各地多有祥瑞之兆,争相献上祥瑞之物。”
曾后大喜。
两个月后,一群僧侣称,整理经书时,悟得当今太后乃佛祖化身下凡,应为天下主人,故而编撰出一本新经书,献给曾后。
曾后随即下令命各州僧人向百姓宣讲此经书,花费大量钱财兴建佛寺,并准备在皇城修建一座高耸入云的“通天楼”,以彰显盛世气相。
赵月华特地派人去问了是哪个寺院的和尚撰写的经书。
婢女回:“禀公主,是万年寺的。”
赵月华大悟,原来是曾至信。
曾至信是赵月华的三姑母,平城公主献给曾后的人。平城公主识时务,先帝病重时就一直讨好曾后,不惜逼迫儿子休妻再娶曾后的侄女,成为赵家少数没有被处置过的人。
曾至信本名叫什么,没什么人知道,但没有不清楚他现在这个名字的,入了曾家的祠庙,甚至是命现任应国公曾少川认其做季父。曾后为避免外人察觉她与曾至信的关系,命其削发为僧,常请他入宫诵经,通天楼也由他主持修建。
时间一长,怎么会没人察觉他们的关系,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曾至信可不是个低调行事的人。
赵月华只见过曾至信一面。曾后遇刺那天,赵月华离宫时见过他,面孔冷峻,五官深邃,气宇轩昂。曾至信骑马进宫,一路马蹄如飞,尘土飞扬,竟无一人敢阻拦。打听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人。
成亲半个月后,赵月华生下了女婴。
生产很顺利,这个孩子没有折磨赵月华。
赵月华脑子很清醒,痴痴地盯着孩子,她期待已久的女儿,名字就叫锦兮吧,柳锦兮。她只盼着她的锦兮在她的庇护下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出人意料,曾后来了。
但曾后不是来看望赵月华的,不是来关心孙辈的。
她是来带走赵月华的孩子的。
曾后的话像刀子一样割着赵月华:“为曾家生下孩子,我就让他俩回来陪你。”
蔓儿领命抱走锦兮,带走瑾儿。蔓儿看着虚弱的赵月华,心中涌出难以名状的酸楚,可蔓儿不得不遵命行事。
赵月华阻拦蔓儿无果,拖着单薄的身子,跌跌撞撞下床,不慎摔倒,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她素来爱美,也顾不得这些,声嘶力竭地求曾后:“求求你,阿娘,把孩子还给我。我不会违抗你的,只要别带走他们,求求你。”
曾后淡漠回应:“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给过你足够的耐心。”
曾后决绝地离开,带走赵月华的一切。
赵月华恍惚间听见锦兮在哭,瑾儿在叫“阿娘”。赵月华却无力起身,动弹不得,也护不住她的孩子。
四个月内的体会到的绝望,比前二十年的还要多。
赵月华满是泪痕,听不见响动。曾少臣刚刚回府,听到曾后的话,扶着赵月华,担忧地看着她。
赵月华眼里噙满泪水,呢喃:“我已经失去很多,为何连我的孩子也守不住。”
接着颤声诉说:“两个孩子是我身上挖下的肉,他们这般小就离开我,叫我如何放心啊!”
她此时无力抵抗曾后的威胁,可她也不知道怎么能换回孩子。
曾少臣的手在抖,他想到安娘,因爱着即将为人母的安娘,对眼前这个可怜失子的女人安慰道:“公主,他们很快就回来的。”
是的,可她得用另一个孩子去换。赵月华绝望地想。
很多年里,保护不了孩子的绝望总是挥之不去,即使赵月华后来顺利接回孩子,她总怕有人将他们再次夺走。
只有权力,只有效仿曾后,掌握权力,赵月华觉得自己才可以不再担惊受怕。
她这般安慰自己度过每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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