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将其样貌挡了个严实,卫安晏坐在茶摊上,听着清风与摊主交谈。今年南方多雨,运到北方的茶叶都翻了倍…
两人在此处待了一个时辰,听见往来客人多是谈朝廷派人来剿匪,猜测他卫安晏是个长着三头六臂的神人。
听得差不多了,卫安晏与清风起身离开,行至一处小巷时,被人拦下。
来人身形魁梧,做了个手势:“卫将军,我家家主有请。”
舞榭歌台传来丝竹管乐之声,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卫安晏跟着侍从一路走到暖阁。
“卫将军,昨夜某身体不适,未能前去赴宴,卫将军不会怪罪某吧。”肥头大耳的胖子躺在榻上,一名侍女喂他吃葡萄,一名侍女碰着手替他借葡萄皮,后面左右两位侍女替他揉肩。
卫安晏摘了帷帽,未曾摘下面具:“苏司马,寻本将军来,所谓何事?”
隔着半张面具,苏泰也猜到他样貌上乘,嘴里的葡萄掉到侍女手上:“卫将军,可否摘下面具,让某一观?”
清风当即起身拔剑,怒道:“竖子无礼。”
苏泰一拍桌子:“你个奴仆反了天了!”
卫安晏掰开半块糕点,尝着味道不错,顺手将盘子递给清风:“你尝尝。”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刀子切肉:“苏司马,西山铁矿,卫家只入股一成,就算将账册面呈圣上,卫家大可以说是遭到奸人蒙蔽,将所得银钱上交便是。”
卫安晏向后靠去,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间转着切肉的刀,一副纨绔子弟模样。
卫家军向来骁勇善战,不光靠朝廷发的响银,更靠卫家在外行商挣来的银钱。若非卫家厚待将士,将士们如何肯拼命杀敌。
卫家入股翼州苏家铁矿,是早年母亲来京时与苏相做的买卖。
只怕那时,苏相就开始算计将卫家军绑上贼船。而莲笙表弟与封屠将军做交易,让他归京,也是苏相算计中的一环。
卫安晏咬下一口肉,慢慢嚼,悠闲且散漫:“但你苏家与逆党私通。”
“乃是,诛九族的重罪。”
苏泰:“那又如何,苏相门下臣子众多,圣上为了萧家江山稳固,不会对苏家重罚。”
卫安晏切下一块肉递给清风:“行啊,剿匪结束后,本将军将账册交于萧世子,如何?”
苏泰推开侍女,起身指着他:“卫安晏,你敢!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苏家出事,你卫家能躲得掉?”
卫安晏用帕子擦手:“卫家镇守边关十几年,比起你这样的酒囊饭袋,自然更得圣宠。苏长史的态度不像是寻本将军来合作,既如此,恕不奉陪。”
“卫小将军。”见他要走,苏泰缓和语气,“每年的一成利里头,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爹。”一个拿着小木剑的小孩儿从堂外跑进来,直接扑到苏泰身上,“爹,他们说你在和卫将军谈事。”他转过头来看卫安晏,小声嘀咕,“白头发,他就是卫将军,可他也没有三头六臂嘛。”
卫安晏冲孩子勾勾手:“小孩,过来。”
小孩儿提着小木剑过来,问他:“卫将军叫本少爷何事?”
卫安晏抢过来小孩儿木剑,折成两半:“你拿着这把小木剑不能自保,找你爹换把真的。”
小孩儿懵了,指着卫安晏说不出话来。
“清风,我们走。”卫安晏带起帷帽,起身离开,“都说稚子无辜,倘若事发,苏长史不妨猜一猜,苏相是否会怜惜你的孩儿,留他一条生路。”
苏泰阴着脸,他如何不懂?翼州苏家无非是苏相的一条狗,私下替苏相做脏活、累活。
苏相默许西山山匪势力壮大,以翼州苏家之名往山匪中安插人手,并暗中搭线,让翼州军对西山袖手旁观。西山铁矿,与叛党的买卖…桩桩件件,明面上是他苏泰行事,实则都是苏相的指示。
但是,苏相玩脱了。
西山山匪大部分势力现由逆党掌控,就连铁矿脉也被逆党夺了去。
他收到京中秘信,得知剿匪的将领是卫安晏,还没来得及庆幸,又看到监军乃端亲王世子萧北辰,便猜到苏相已有舍弃翼州苏家的打算。
卫家与铁矿有瓜葛,卫安晏不会坐视不管,还会尽力销毁账本。
仅剿匪,卫安晏不查出些旁的来,萧北辰绝不会善罢甘休。
苏相并没回信,也不会回信了。
他将儿女过继族中偏房,并将这一支迁出去,挑了几个家生子扮作自己的儿女…事后,这一房是否能保全,全看卫安晏。
他赌,年少成名的卫安晏,不愿屈于人下。
苏泰望向地上折成两半的小木剑,唤来心腹:“让老二下山来见我。”
*
高低错落的木制茅草房沿着山坡往上蔓延。
福六深一脚浅一脚往里面走,每走一步,雪地上多出几滴血花。
一道雪白身影从树上滑下去,矫捷身姿从侧面高墙翻了过去。
东头第五排,第三户。
推开窗户一角,屋里坐着个白发老头,脏兮兮的衣袍显然好多天都没换洗过。
他怀中抱着一本书,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身前草药杂乱,混在一起,连最喜欢把玩的小秤也被随意搁置在桌角边。
桑澜从没见过如此失态的老顾,一时心头堵得难受,她背过身靠在墙上。
夜幕降临,寨中人点燃灯火,如万道繁星坠入凡尘,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但寨中的热闹与老顾无关,与化作废墟的玉溪镇无关。
琥珀双眸中透着讽刺与杀意,手背青筋暴起。
她望着没有月亮的苍穹,还不是时候。
桑澜从怀中摸出一包蜜枣,朝白发老头丢了过去。
顾医师被凭空出现的小包砸了个正着:“谁。”
他看见窗外,浑浊老眼重新燃起火光,试探性地问,“你是阿兰姑娘?”
桑澜点头,从窗户翻进来:“老顾尝尝吧,这蜜枣虽不如刘婆婆的手艺,也能冲淡嘴里的几分苦味。”
提及老妻,顾医师心中悲怆,解开袋子,往嘴里喂了一粒,是不如啊。
顾医师别过头,用袖子抹干眼泪:“你回来做什么?你不要跟老夫说,小萝卜他们跟你一起回来了。”
桑澜:“他们有腿,我哪管得住?不如一起回来。”
“他们跟你上山了?”
“没有,他们在安全的地方。我去镇子上转过了,大伙的尸体都被他们搬走了,福六会带我们去找。”
桑澜站在桌前,如从前一般,帮他整理药材。
她认出桌上药材的药效,眸底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忧伤。
“福六跟我说,你们被掳走。这不,我先来踩个点,回头把你们一起救出去。”
顾医师心中不感动,那是假话:“胡闹。”
“你赌我会护着他们几个,怎么就不赌我会回来救你呢?刘婆婆做的蜜枣,我没少吃。”桑澜听见脚步声,收住话头,翻身上房梁,冲顾医师比了个手势,“嘘。”
“老顾,来给爷看看,爷这脖子老疼了。”
一人推门进来,大马金刀地往长凳上一坐:“爷刚刚看见你屋里有两个人影,老顾在屋里藏了谁?”
顾医师冷着脸:“屋里只有老夫与亡妻。”
他悄悄地将小包塞进腿边柜子里,拿起一排金针,将来人头往下按,瞥了一眼房梁,都说阿兰姑娘属猫,藏得极好,一点衣服料子都没露出来。
“老顾头,你今日下手也太黑了,疼死老子了。”
“二当家不想扎针,可以出去。”
顾医师的确下手重了两分。
“别,西山属你医术最好。你还记得脸上有疤的小娃娃不,你给她治的。她爹今日出门给人杀了,福六一个人逃回来。”
顾医师问:“谁杀的?”
二当家眸光幽深:“说是程大放跑的几个小鬼。”
这厮拿话诈他,顾医师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多半是阿兰姑娘动的手,语气讥讽:“贱命,都是贱命。”
二当家穿好衣服:“今日来寻你有正事,山下来兵了,跟爷走吧。”
“你把那几个畜牲宰了,老夫就跟你走。”
“又开玩笑了不是,老三、老四的人,爷哪敢动啊。”
门再度合上,顾医师抬头向上看,桑澜指了指门外,二当家还没走。
等二当家真走了,桑澜下来:“徐娘子她们在哪?”
顾医师拿起小秤,分拨药材:“阿兰姑娘,她们不会走的,你回去吧。”
桑澜眼里闪过泪花,咽下哽咽,故作轻松:“为何不走?小萝卜他们还在山下等我消息呢。”
孤寂而冷清的夜,伴着满屋的药香味,传来老人一声叹息:“唉,山中之事复杂,你带他们来也是白送性命。阿兰,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桑澜攥着衣摆:“脸上的疤,往后谁替我治?”
“又拿老夫开玩笑了不是,阿兰,你脸上压根就没疤。”顾医师继续分拨药材,问起慕容莲笙,“你弟弟双腿治好了吗?”
“治好了,能走路了。”
“治好了。” 顾医师重复这句话,“治好了就好啊。福六的伤,老夫给他包扎好了。你下山时,将他一并带走吧...”
桑澜听他说了很多话。
“老顾,真不走?”
“徐娘子她们在最西头的屋子,你也去见一见吧。”
顾医师将手边的本子递给她:“老夫教你识别草药,也算你半个师傅,这本子是婆子画的,我们也没个后人,你拿走吧。”
桑澜眼前蒙着水雾,看不清白发老人的面孔,双膝一跪,在冰冷的木板上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徒儿桑澜一拜。”
顾医师微笑着送她离开,嘴角却是苦涩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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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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