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人都睡熟了。
桑澜见到玉溪镇开包子铺的徐娘子。
“天杀的。”屋里男人走了,徐娘子起夜喝水,发现窗边有个带着半张猫脸面具的人,她裹着大衣问窗边的桑澜,“你怎么跑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推开窗户让桑澜进来。
桑澜道:“回来救娘子。”
“行了,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徐娘子眼中溢出热泪,“小萝卜他们找着你了吗?”
“找着了,他们在山下。”桑澜添了一句,“安全的地方。”
“你等等。”徐娘子说着打开柜子,将一个包裹递给桑澜,“你带回去给他们,带他们走,走得远远的。”
“徐娘子,你们不走吗?”桑澜将包裹背在身上。
徐娘子摸着她的头发,泪眼含笑:“我知道,阿兰是个有能耐的好姑娘,但是婶婶们不想走。”
顾医师桌上摆放的药材,桑澜大概猜到她们要做什么,她伸手抱住徐娘子:“可是,阿兰想吃徐娘子做的包子,菜包想吃,小萝卜他们也想吃。”
徐娘子笑道:“阿兰,外头会有更好吃的包子。我知道你聪明,但你武艺再高,终究是血肉之躯。你和小萝卜他们都还是孩子。有些事,由我们大人来做。往后,愿你们多喜乐,长安宁。”
想起桑澜每回买两人份的包子,徐娘子掐了一把她的脸:“往后,照顾好自己。包子虽然好吃,但也不能吃太多。”
“徐娘子,金吾卫将军卫安晏和端亲王世子萧北辰奉旨来剿匪。”桑澜祈求的眼色注视着徐娘子,“我有帮手。”
徐娘子摇头,推着她到窗边,强硬地将她推出去。
桑澜立在窗外,听见徐娘子带着哭声的颤音:“阿兰姑娘,你走吧,别回来了。”
这扇窗户,再也推不开了。
手握成拳头,隐入袖中。
桑澜转身,对面站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她,从她进到徐娘子的屋子,他就在了。
屋里没有炭火,发黑的羊皮毯子铺在长凳上。
桌上点燃一盏油灯,桑澜与二当家相对而坐。
二当家举起酒壶:“阿兰姑娘,你名声不小。从前赵家镖局过路,没几个兄弟敢去劫镖,都怕碰上您。”
倒酒时,明显能看到他右手少了三根指头:“寨外那么多巡逻的兄弟,愣是没发现姑娘您来了。”
他将酒碗推到桑澜面前。
见桑澜没动,二当家给自己倒了一碗,呼噜两口喝下:“爷知道,阿兰姑娘记着玉溪镇的仇,也想救玉溪镇的人。爷想与阿兰姑娘做个买卖,只要阿兰姑娘替爷办成一件事,爷亲自护送玉溪镇的人下山。”
灼灼火光下,雪白肌肤带着半张粗糙的猫脸面具,晃眼一看像只真猫。
小小一只猫儿固然可爱,但猫像人一般大,且目露凶光。
那就渗人了。
白猫张嘴说话:“比起做交易,拿你的命开路,岂不是更快?”
油灯火光闪了一下。
匕首出现在二当家的脖颈边,脊梁骨里翻腾出来的寒意叫他不敢动一丁点。
阿兰姑娘,迅捷如猫,一身杀气,名不虚传。
“取你性命,轻而易举。”桑澜转身坐回羊毛毯上,“我来西山只为见老友,见上一面就足够了,西山的浑水与我无关。”
二当家再喝一碗酒,壮了壮胆子。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唬住了,说出去都丢人。
阿兰姑娘不想救玉溪镇的人,他不信。
他拖过来一个盒子,打开后,金光四溢。
“百两黄金,请姑娘做件事。”
桑澜手中转着匕首,并未接话。
二当家:“三当家身上有本账册,阿兰姑娘若能为寻来,这便是您的。”怕她不答,追加了一句,“玉溪镇的活口,爷也会尽力保下。”
“不够。”
二当家:“阿兰姑娘还想要什么?”
“二当家不能对任何人提及我的存在。明日午时之前,福六全须全尾地下山,算是你付的定金。”
“阿兰姑娘,不觉得自己要的太多吗?”
“杀了你,夺你的金子,再拿来账本卖给旁人,我岂不是能赚的更多?”
二当家一时语塞。
……
月色将尽,桑澜举起酒碗,一饮而下。
二当家目送她离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阿兰姑娘再重情义,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若能找来账本,保住他的命,再好不过。找不来,大伙一起死…
雾气笼罩着山林,看不清前路,也辨不出来时的路。
刺骨的冷带着湿气一并钻进衣服,桑澜松开拳头,看向掌心中的四道血印。
全镇三百多条性命,像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双肩上,她站不直身子。
老顾与徐娘子她们心存死志,不愿苟活。
无力感抽走她的所有力气,她束手无策。
人一旦陷入死的泥潭,断了活的生气,是救不回来的。哪怕将他们都打晕,挨个背出来,他们也不愿意留在世上。
拉着山匪一起死,是老顾与徐娘子她们唯一的念想。
玉溪镇民风淳朴,大伙每天都乐乐呵呵地接待往来商队,有银子一起赚,有难处一起搭把手…到底是挡了谁的道,何至于下此狠手!
桑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从树上折断一截树枝在雪上画圈。
西山有匪,匪与官私通,匪下山屠镇。
西山匪寇往日里四分五散,如今却合成一股力量,背后是谁在作怪?
七当家藏匿在县衙中,对于京城来人剿匪之事,早有所料。山匪是如何清楚京城来人的姓名与身份?官匪勾结,其中有本地的官,亦有京城的官!这才提前知晓了消息。
福六与矮胖汉子说程大在三当家那领了份好差事,从此无缘相见。什么好差事见不得人,又或是需要远走他乡?
二当家深夜等她,以百两黄金为筹码,请她去偷三当家账本。言语中,透露出三当家与四当家是一伙儿,他并不敢招惹两人。三、四当家什么来路?
账本,有生意往来才用得上账本。走私运货,还是杀人劫货?程大的差事,应当与这账本上的买卖有关。
什么买卖?小木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雪面。
一道箭矢的破空声袭来,打破她的沉思,桑澜翻身一滚,堪堪躲开。
她起身上树,跃起的一刹那,第二道箭矢射中她刚刚停留的位置。
看不清人影的大雾中,听声辨析她的方位,来人好箭法!
只可惜,力道不足,速度不够。
桑澜隐秘气息,化作树的一根分支。
有三四道仓皇出逃的气息,箭矢在后面追。
一道,两道,三道扑通落地的声音。
最后一人求饶道:“公主,放过我吧。”仅仅说完一句话,那人也咽气了。
萧北辰来此,是因为西山有皇室中人?
桑澜看见一位女子骑着马往寨子所在方向走,身后还跟了七八位侍从,并未看清她的面容,但她背上的弓与破晓有七分相似。
公主?当今圣上只有一女,昭和公主。除了彤彤,还封了其他公主不成?
但桑澜从未听彤彤提起过别的公主,彤彤有三位姑姑,大姑姑去世多年,二姑姑病弱隐居,小姑姑镇守南疆。两位活着的公主,年纪也对不上号。
那这位被称作“公主”,且以杀人练箭术的女子,是谁?
西山的水远比桑澜猜想的更浑浊,都快成泥浆了。
任谁来一趟,身上都得带着泥点子离开。
雪白身影从枝头消失。
*
西山附近各镇、村告示栏上贴着张新鲜字迹的告示。
桑澜看了个大概,福六见她从告示前退下来,连忙跟了上去:“阿兰姑娘,上面写了什么?”
“每五户为一组,互相监督家中是否藏有山匪、或向山匪通风报信之人。检举有功,论功行赏。隐瞒不报,五户皆受牵连。轻者罚没家财,服十年徭役。重者,斩立决。”
福六嘴唇发白,一瘸一拐地跟着桑澜进入一处小院。
小萝卜从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掌中菜刀还滴着血:“阿兰姐姐,刚杀,且得等会。”看见跟在桑澜身后的高手汉子,脸色冷了下来,“他来做什么?”
王九抱着根大蒜、徐六提着拿着烧着通红的火剪,两人听见动静也从厨房里出来。
桑澜一把将站在院门的福六拉进来,再合上院门:“福六知道尸体被山匪藏在哪。”
小萝卜握刀的手有些不稳,小心翼翼问:“阿兰姐姐,顾伯伯呢?”
桑澜夺过她手里的菜刀,用水冲洗上头的血沫子:“你拿不稳刀,趁早放手,不要伤了自己。”
沉默半晌,小萝卜再问:“顾伯伯呢?”
福六不敢答话,桑澜扫了他一眼:“老顾也死了,你们三个快些做饭,我下午还要赶路。”
福六跟着桑澜进屋,屋内被褥一应俱全,桌上摆着伤药。
“你该知道,我留你是为了给玉溪镇收尸。”
福六:“阿兰姑娘,我晓得。”他从包裹里拿出一袋银子,“这是我原本攒的彩礼,请姑娘带给玉山镇猪肉铺子的瑛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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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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