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在微信上向成怡道谢,说阿浩回来了。成怡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再在楼底下看到芳芳了。
她早上去店内打完卡,把当天工作快速在电脑上处理掉,便和李芸芝去甲方公司装饰主题墙。
一天下来两个人累得不行,随便找了家小店坐下吃饭。她们说了会儿工作上的事情,成怡见李芸芝有气无力,一整天心事重重,问她怎么了。
李芸芝戳着汽水盖上的吸管,“嫂子她分手了。我也是度蜜月回来才知道的。”
成怡想到之前宋晓虎说过看见张媛在街上与对象吵架的事情,沉默了会儿。
“张姐好几天没来店里了。”
“她还是很伤心的吧,毕竟……”李芸芝欲言又止,“嫂子想找对象,我是没有意见的,她为我们家操劳了这么多年,我是真心希望她幸福。哥哥在下面,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成怡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拍拍李芸芝的肩膀,“顺其自然吧。”
李芸芝点头。
饭吃完后两人各自打车回家,这一天的工作总算结束了。站了一天,成怡两条腿酸胀得不行,她坐在出租车后排,头靠着窗,望向疾驰而过的街道。
华灯初上,街景繁荣,烟火气从深秋夜色里窜出来,成怡却觉得有种融不进去的感觉。
萧瑟和别离,这是她此刻的心境。
红楼前停了两辆警车,刺眼的红□□在夜色中闪烁,让人睁不开眼睛。车旁已经围满街坊邻居,大家挤在一起低语,眼睛都好奇盯着铁门内。
“出来了出来了!”
两个警察抓着带黑色眼镜的男人上了警车,芳芳满脸泪痕追在后面,与车内戴手铐的男人对视,嘴里嗫嚅了句什么,腿一软,就摔在地上。
成怡刚好走过来,站在人群后面看见这一幕,赶忙去扶。
芳芳抬头见是成怡,就像拉住一根救命稻草,嗓音尖利地喊,“他们说阿浩杀了人!阿浩怎么会杀人,我不信!他们肯定冤枉他了!冤枉他了啊!”
身旁站着的成怡像是给了她许多勇气,她坐在地上开始大喊大叫。一旁的执法人员淡淡看她一眼,都没有上前说话。
芳芳恨恨地瞪他们,“他们冤枉阿浩!阿浩是无辜的!”
成怡被芳芳拉来拉去,面色却是恍惚,一时间也没反应。岁月果真是熬人,长时间不见,人生、世界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浩坐在车里,满面颓败痛楚,却不敢再看哭泣的芳芳。他掉下眼泪,头垂着望向手上的银铁,周边的议论越来越大,成怡却听见他在说话。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车门关上,发动机的声音像是一颗炸弹投入翻腾的海水。
怀里的女人猛地跃起,发疯似地去够警车。她不能让阿浩走,阿浩不能没了她,她不能没了阿浩!
“阿浩!”
“芳芳!”成怡大喊着冲上去。
警车渐渐离去,消失在巷子尽头。芳芳挣脱不开肚子上两条纤细有力的手臂,回身拉住成怡,双眼猩红渗出怒意,“他杀了谁!我要去问问他们,他到底杀了谁!”
“到底杀了谁啊!”
“李小伍!”
成怡芳芳二人慌忙转头望向声源处。
张房东站在不远处屋檐下,身体沉入一片黑暗,只剩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闪着愤怒的光,“妈的!他把李小伍杀了,尸体还是我发现的!”
他想起当时场景,满脸滚下汗珠,嘴唇哆嗦着,破口大骂,“晦气啊!我的房子出了人命,以后还怎么租得出去!”
李小伍!
成怡一惊,依稀记得从老秦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李小伍,李小伍……
脑海里不断萦绕着这几个字,又想起前不久在菜市场看见三个男人在攀谈,老秦,阿浩,还有一个黄头发的年轻男人,老秦叫他小伍。
原来李小伍就是小伍的全称。他竟然死了!
芳芳张牙舞爪扑上去,长裙飞起来就像一只花蝴蝶,成怡身躯猛地颤了一下。
“胡说八道!我要告你诽谤!”
尖利的指甲在张房东皮肤上划过,张房东抖着满脸肥肉生气大骂,肥硕的双臂去推挂在身上的女人,“疯婆娘!我自己的房子还能骗你!昨天我就报了警,我怎么知道是阿浩杀的人!”
“你胡说,你胡说!啊啊啊啊!”芳芳张开嘴巴就去咬人。
人群见芳芳发疯,怕殃及无辜,匆匆散去。
成怡脑袋蒙蒙,乱糟糟,又像是一片空白,她赶忙上前把芳芳从张房东身上扯下。
张房东躺在水泥地上喘着粗气,“造孽啊,当初怎么把房子租给你们这小两口,一个杀人犯一个疯婆娘,我的房子唉!亏了啊,亏了啊!”
成怡看一眼还在地上胡言乱语的张房东,对她道,“我送你上去。”
“我不要!”
芳芳头发凌乱,衣服上也全是褶皱,她指着巷子口,“我要去警察局问清楚,我要问问那些警察,就这么冤枉人的吗!阿浩,我的阿浩!”
说完就要往外面冲,张房东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拉住她!”
成怡被尖利的哭喊吵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忍住烦躁和怒意,大步上前,伸长手臂毫不留情扇向发疯的女人。
清脆的巴掌声震碎夜色,惊住了所有人。张房东扶着墙望向成怡,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冷静了吗?”成怡面无表情问。
芳芳被打得脸别向一边,她摸上脸颊,不敢置信看向成怡。
“回不回家?”成怡冷冷看她。
她其实有许多气话,她想要骂人,想要揍人,想要这个女人清醒理智,想要跟她讲道理,但是胸腔里所有的怒火都将这些话语燃烧殆尽,最后只有这么四个字。
扇巴掌的手隐隐作痛,力道用得不轻,芳芳的脸很快肿起,混着她的泪,看起来楚楚可怜。成怡不怕,也没有怜惜,她甚至想笑,疯了这么久,该醒醒了。
她拉住还在小幅度反抗的女人,强硬把人送回家。芳芳打开门就冲进卧室,用毛毯蒙住头大哭起来。
成怡站在房门外,冷漠道,“我先回了,你有什么事情叫我。”
芳芳没有回应。
成怡下到三楼,张房东正站在门口,他见到成怡,摸出兜里的纸巾擦擦脸,“我有她家父母电话,就住在隔壁县城,我看她肯定也不会跟家里人说,主要是……嘶!”
一滴汗液流到被芳芳抓伤的伤口上,张房东吸了口冷气,赶紧小心翼翼把汗抹掉,“我怕她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来。”
他的房子死了一个人,现在万万不能再死第二个。
成怡没有意见,她盯着张房东脸上夸张的指甲痕迹,好心建议,“你还是去医院处理下伤口,打针破伤风吧。”
张房东看着手机,胡乱点头,嘴里嘟囔,“这事闹得也太惨了,我得去寺庙拜拜……”
成怡回到屋里,疲倦地躺倒在沙发上。她闭上眼睛,努力平息胸口中的躁意。
脑海里控制不住闪过所有人的声音,芳芳的,张房东的,老秦的,小伍的……还有他们一张张的脸。
双臂用力捶向沙发,脸埋进靠枕里,她难受得身体痉挛,剥掉身上所有束缚,呜咽着低声吼叫。双眼泛起热气,她的手颤颤巍巍摸向沙发角落里的东西……
半夜,万籁寂静。
一声怒吼从楼上响起,两个老人故意压低的气愤和埋怨密密麻麻从窗外飘进来。
客厅没有开灯,窗户大开,风吹起白纱帘。成怡迷茫地睁开眼睛,她全身**趴在沙发上,因为情/潮过后的倦怠还没有远去,扔掉手里湿/滑的物品,翻过身,又睡过去。
长长的黑发垂下沙发,裸露的背白得透明,像是一条翻着肚皮的鲈鱼。
角落,黑衣人静静望着她,像往常一样沉默。
东前巷出了杀人犯,所有人都在议论。
成怡早上上班路过,有人见她眼熟,想起她昨天曾与杀人犯的妻子在一起,上前拉住人询问两句,被成怡冷脸拒绝。
张姐似乎为挽回之前店里只有两个员工的空闲状态,一时多接了两个活,五个员工忙得团团转,就连没有经验的郑菲菲都被带着磕磕绊绊与客户对接活动。
成怡和李芸芝继续出现场,去给要开业的服装店装饰主题。两人忙完已到下午四点,魏杰来接李芸芝,李芸芝问成怡要不要一起走,成怡想到自己还有些工作没完成,摇了摇头,“你们走吧,我还要回去加班。”
李芸芝同情地抱抱成怡,心里埋怨了句自家嫂子,挥手再见。
晚上九点多,成怡把第二天要定稿的平面设计赶完,已身心疲倦,脑袋昏沉。她躺进座椅里揉揉眉心,突然想起还没有吃晚饭。
再摸摸肚子,都饿过了。
电脑上登的是工作微信,成怡打开手机翻到与林昀的对话框。
对方在五点多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她拒绝了,林昀马上问原因,成怡说要加班,后来她太忙忘记看手机,原来林昀后面还发了一句话。
【记得好好吃饭。】
大学城附近很热闹,特别是晚上,大学生们都喜欢结伴逛夜市。玻璃门外的行人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与门内的寂静像是两个世界。
店里只开着一盏日光灯,成怡靠在椅背上,看见头顶上的蓝色灯管旁停着一只小飞虫,她想再休息十分钟就回家。
“欢迎光临。”门铃声响起。
成怡惊讶地望去,这时候还会有谁来?
站在门口的女人也有些吃惊地望着她。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张姐?”成怡突然喊了声。
“还没回去?”
张媛整理好情绪,手指把耳边碎发梳到脑后,径直走到最里面一张工作椅子上坐下。那里没有开灯,边上的灯光延伸过去,将人照得有些朦胧。
“赶明天的图。”
成怡见张媛脸色憔悴,眼睛微红,斟酌着开口,“你怎么来了?”
“想过来看看。”张媛疲惫道。
成怡顿了下,起身为张媛倒了杯温水,张媛说了声谢谢。这时李芸芝来电话,成怡余光扫了眼张媛,心底生出异样,就挂了。
她在微信上问【怎么了?】
李芸芝【成怡姐,我嫂子去店里了么?】
成怡【刚刚才来的。】
微信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出,察觉到李芸芝的焦灼,成怡耐心等了两分钟,才见李芸芝发过来。
见到那一行字,如五雷轰顶,僵立在原地。
【李小伍被人杀了。】
【就是嫂子的对象。】
有时候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明明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几个人,兜兜转转最后往身旁一看,原来都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过去的记忆如一页页翻飞的纸张疯狂展现在眼前,成怡好像被甩进一个漩涡中,她看到的这个世界,竟是如此渺小,如此地具有戏剧性。
她不得不认真地、反复地去思考,这些到底是真实还是假象?
芳芳、阿浩、老秦、李小伍、张姐……
她努力屏住呼吸,才不让自己出现震惊的喘息。
李芸芝【嫂子没事吧?】
成怡【看起来不太好。】
李芸芝【成怡姐,我去接她,麻烦你先帮我看着,我怕她出事。】
成怡【好。】
头顶的日光灯发出一声异响,光亮暗下,蔓延到张媛身上的光也跟着消散。她坐在黑暗中,肩背弓起,像是一座雕像。
“成怡,我记得你家就是住在东前巷。”张媛突然开口。
成怡一愣,放下手机,脑海里反复斟酌话语,最后才说了个是。
“小伍很喜欢到那里的平乐菜市场买海鲜回家做给我吃。”
成怡坐在椅子里,不知如何开口。
她想起老秦过去跟她说的一些关于李小伍的事情。这样一个她只是远远见过几次面的人,竟然能够从老秦和张姐口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实存在过的人生。
也许是黑暗让张媛有了倾诉欲,也许有许多话无法对最亲的人说起,也许张媛心中一直对成怡都有一种信任,她垂着头,视线胶着在地板上,声音又轻又缓。
“他长得很像我丈夫。”
“我丈夫家是做家具代加工的,几十年的老工厂,一直都很稳定。他从小被父母培养,却一直被嫌弃太过优柔寡断没有决策力。为了证明自己,他接手工厂后想要大干一场,没想被人做局欠了很多债款,工资也发不出。父母相继去世,以前的老员工追着他骂,他承受不住压力,丢下我和朵朵,跳楼自杀了。”
张媛盯着脚下,似乎忘了成怡的存在,继续道,“李小伍比我小,我知道他跟我在一起为了钱,可他跟我丈夫实在太像了,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也认了。”
张媛笑了笑,那种笑容很苦涩,似乎是对命运的妥协。
“每次带小伍回家,朵朵都很高兴,还悄悄跟我说像是看到了爸爸。其实在朵朵很小的时候她爸爸就走了,根本记不住亲生父亲的样子。”
“我跟他的感情并不好,磕磕碰碰交往快三年,虽然总是吵架,但今年我们也打算结婚的……”
张媛说了很多,成怡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她不敢去打扰她,她知道张媛把她当成了树洞。
而成怡从来都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
后来李芸芝和魏杰来到店里,张姐情绪已经趋于稳定,她向成怡道了谢,平静地离开。
远处夜市的灯火还很明亮,这边的店铺都已黑了灯。一片的黑色,显得十分寂寥,成怡关上门,准备回家。
她刚转身,目光便停在不远处。
树下站着一位容貌清俊的年轻男人,身形颀长,气质俊雅,站在那里像是吹来的一阵清风,让人看一眼就心旷神怡。
男人也看见了她,但似乎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这边,等待着女人的发现。
“成怡。”他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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