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三章·尧光镇·孝兽

月灼和暗月拉着那一串六七个新郎倌的缺德亲戚回到妘屋,把他们暂时关进柴房里。嫱姨是镇上的长姥,会接手处置他们。

小翠背着她的娘亲袁琳倩,跟在月灼她们后面一步一步走回妘屋。她把昏迷的袁琳倩放进火房的躺椅上,有些茫然地凝视着她的脸。

娘亲总说她长得像姥爷,小翠从来没见过姥爷,只在娘亲零星的回忆里,她勉强能拼出姥爷的样子。

姥爷是个大人物,是长子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地位仅次于离娄总教主。他又高又瘦,看上去总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娘亲是家里长女,又聪明又漂亮,从小就备受姥爷宠爱,视作掌上明珠一般。

“在长子城,没有人不知道我们袁家。”娘亲总是这样自豪地说。

娘亲一直视自己为龙族骄女,但小翠出生在凰族,她从没见过龙族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是“权势”、什么是“掌上明珠”,因为凰族所有人都拥有差不多的权力,谁也不比谁更高贵,无论身份、无论长幼,大家都是平等的。

她自小就很清楚自己是一个异类,因为凰族其她孩子都是以母为主心骨,家里都是女儿继承家产。但在她自己家里,明明娘亲比爹爹更有钱,也更聪明,却总要矮爹爹一头。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要先供着爹爹。爹爹也不会把家产传给她,因为他总说让娘再生个弟弟来继承。只是娘一直没生出来,由此更遭爹爹嫌恶。

小时候,小翠一直渴望回到长子城,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她无时无刻不幻想着权势通天的姥爷会突然从天而降,驾着七彩祥云把她接走,从此她就变成长子城袁家最受宠爱的嫡亲孙女。她憎恨周围那些快乐自在恣意纵情的凰族女孩们,她们那么放纵自己,一定会遭报应的。

但现在,在温暖的妘屋里,小翠发觉自己冒出来了一个大逆不道有悖天理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如此真实——她希望自己换个娘亲。如果可以选,她愿意做嫱姨的孩子,愿意做芦桐的孩子,愿意做妘星的孩子……都可以,只要不成为袁琳倩的孩子。

她原本以为十四岁嫁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尽管嫱姨她们没对她说过,但她就是能本能地明白,哪怕畜生也不会让自己未成年的女儿去□□。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不过也可以理解。”小翠擤了擤鼻涕,擦了把脸,仰起头来,“姥爷是龙族的既得利益者,而娘亲是龙族的被剥夺者,但她自欺欺人,不愿放弃比其她人优越的虚幻假象,这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她割舍不下姥爷,赔进了自己的一生,我却还有新的人生要过——我以后的人生,必不会和她一样。”她的指甲死死抠进手掌心里……一定,一定不会和她一样。

“小翠,你过来一下。”火房门外,月灼大声唤道,“我有个计划,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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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房另一边,莲生坐在灶火旁边看着她们进进出出,却又仿佛参与不进去,她有些拘谨地盯着灶上的火神像,那尊怒目的雕塑让她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好像自己被置于某种保护之下。

芦桐见她一个人,走到她旁边坐下:“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腿。”

莲生撩开裤腿,她的右腿扭成奇怪的弧度,显得比左腿短了寸许。

芦桐掏出铃铛,轻轻摇响:“闭上眼睛。”

莲生依言闭上。她很喜欢聆听铃音时的这种感觉。早两天那场日拜,她外表看起来波澜不惊,实则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芦桐小姨摇响铃铛,和她说等听不到铃声再睁眼。那是她第一次全身心地感受自己的耳朵,当所有注意力被灌注到耳尖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太阳穴附近脉络的轻微跳动,甚至听到血液汨汨流动的声音。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说出来或许很怪异,但在那一刻之前,她从没感受过自己是有身体的。

天生的跛足是她心里的一道伤疤,为了逃避这道伤疤,她有意无意地避开感受自己的身体,比如她从小就不大分得清冷热,也吃不出食物是否新鲜,为了练成正清教的武功,她更是自封筋脉,以感受不到痛觉为代价疯狂练功。

她从来不知道,感受自己的身体竟然没有痛苦和恐惧,反而有一种轻盈和活力的感觉。日拜结束,她忍不住趁没人的时候自己闭上眼,举一反三,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肩膀、手臂、背上……尽管不敢感受跛腿,但全神贯注感受其她部位的时候让她觉得分外美好。

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只是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神女教说“我就是神”,当神识集中在自己身内时,会产生一种和身体的连接,这种连接感能让她更充分调用身体的力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体内竟然有这么多源源不绝的力量,只要训练自己的注意力专注自己,便好像有源源不绝的能量从内往外涌出,让她隐隐约约觉得碰触到了生命的本源。

那一瞬间,她也醍醐灌顶般领悟了蛟族的正清教为何邪恶,只要强调神不在身内而是存在于外在,目的就是切断人和自己本源的连接,从而用假造的外在的“神”来吸取人的内在生命力,最终为了供养外在的“神”而使自己完全枯竭。

她实在太熟悉正清教的教义了,此刻换个角度一看,正清教所有的戒律和规矩都是为了剥夺教徒的自主生命力,转而供奉教会和教主。

她是发自真心渴望和一个更大的存在——被描述为神明的存在——去紧密连接的,但直到她在妘屋日拜这一刻,她才深刻地明白,神确实不在外界,而是栖息于自己身内。

“我即是神。”莲生默默念诵出声。

几乎是同时,芦桐双手一错,将莲生错位的关节推回了正位。

莲生睁开眼,第一句话是:“芦桐小姨,我想成为神女教的教女,我该怎么做?你可以引导我洗礼我吗?”

“你已经是了。”芦桐含笑,“仪式不重要,心正神俱才真正重要。而你的心神已经归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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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时辰后,月灼和暗月带着整院的人,将一切布置妥当,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等候着前来收割生命力果实的孝兽。

“——它来了!”

只见一个巨大的泥浆色怪兽从土里钻出,身形庞大足有二层楼高。它仿佛没有腿的黄牛,浑身上下挂着湿哒哒的黏液,只有四只繁茂的藤蔓灵活地挥舞,既像是舌头又像是触手。然而很快,它又遁入土中,消失无踪。

月灼凝神,仔细分辨孝兽的方位。

陡然间,泥浆色怪兽拔地而出,数十支带着锋锐剑尖的藤蔓直直奔向月灼面门。月灼拧腰侧旋,长剑出鞘,将左侧藤蔓尽数砍断!

孝兽仿佛吃痛,右侧的藤蔓缩回寸许,月灼抓住时机,将长剑直送近巨兽右边脖颈。巨兽躲闪不及,直直后仰,月灼剑尖上挑,削下了巨兽的耳朵尖。

月灼见好就收,退回原始攻击位,将剑尖往衣摆一蹭,抹掉沾上的淋淋血迹。

孝兽尽管只是耳朵被削下小小一块皮肉,但此刻看上去仿佛脸颊淌血、染满全身,形象煞是可怖。

小翠坐在最靠里的角落里。月夕通过清定棱镜看过去,可以看到她的灵台里数条藤蔓飞涨,正和孝兽紧紧连接在一起。月夕聚起护盾,暗暗守卫小翠的灵台,但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每一次孝兽受伤,小翠都会吃痛般颤抖,事实上,她此时确实和孝兽完全感同身受。正因如此,她要反向制约孝兽——她身上的感受,同样会同步传到孝兽身上!她紧紧束缚住自己,忍受着一次次的击打,只为给月灼留出更好的攻击角度。

月灼提剑再刺,发起第二轮攻击。但这次她明显感觉到,孝兽的路数变了。它好像从月灼上一轮的攻击中摸出了些许端倪,并迅速做出了调整。这一次,月灼只觉得剑尖凝滞,每一次进攻都被提前截断,逼得她不得不频频变招,周身气息流转极不通畅。月灼十招走完,没碰到对方一根汗毛,心中怒火蹭地燃起。她猛然后撤,打算退到十步外的矮墙上,重新找机会组织下一轮攻势。

然而或许是心火太炽,一步踩偏,竟卖出个巨大破绽。孝兽的藤蔓触手眨眼便至,在她左腰留下一道血痕。

腰间的剧痛迫使月灼迅速冷静下来,心跳加速,身体的所有感官都变得灵敏起来。她压下本能的退意,反而进了两寸,剑尖刺向孝兽双眼。

孝兽的触手飞速缩回,露出了一直被遮挡住的疑似心脏的位置。

“乾位,放箭!”月灼瞅准时机喊道。

一直埋伏在院墙角里的妘屋姐妹们迅速反应,乾位的暗月立身张弓,一箭直直射向孝兽的腋下。

中箭的孝兽暴怒无比,嘶吼声震耳欲聋,全身的黏液甩得满院子都是。

角落里,小翠感受着体内的极大痛楚和濒死的恐惧,一遍又一遍默念:“坚持住、坚持住,我不要再和这样恶心的怪物绑在一起了……”

孝兽的行动被小翠反向牵制住,行动变得不便,孝兽大怒,藤蔓再度砍来,月灼翻手两劈,将藤蔓尽数斩下。她速度不减,在孝兽产生轻微退意时,猛然上挑,在巨兽露出破绽的胸腹划出长长的血口。

巨兽暴怒,所有触手冲天而起,向月灼砍来。月灼侧身踮脚,似退实进,左手并指攻向孝兽的咽喉。孝兽下意识往右侧躲闪,正正迎上月灼早已蓄力备好的长剑——她本就打算攻右路,左手只是佯攻。

月灼只觉得长剑刺入巨兽温热的腹腔,刺穿了血肉。同时,自己的左膝一凉。月灼不敢分神去看,抽刀再刺,打算多捅两刀,没想到长剑刚抽出巨兽的身体,月灼蓦然失去平衡,直直摔倒在地面。

与此同时,孝兽庞大的身躯也倒落在地上,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月灼只感觉一大股能量向自己的灵台涌来,想必是储存在孝兽灵台中的庞大生命力全都顺着她和孝兽战斗时形成的场域流进了她的灵台。

月灼用双臂支撑起自己费力坐起,这才看见——自己的小腿被从膝盖处连根斩断,此时正静静落在距离自己一丈远的地上,染红了地面。

月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觉得眼前的场景实在荒谬。一个战士没有了小腿,该要怎么作战呢?没有了双腿行走,是不是就再也找不到奶奶了?

她任由脑海中的想法纷繁凌乱,也任由鲜血奔涌而出。她没有抽泣也没有哭嚎,只是睁着眼睛任泪水奔流。

“月灼姐姐!”

她听到有人尖叫,有许多人涌上来搂住她,但她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任她们摆弄自己,她只觉得迷惑而又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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