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四章·临湘城·云梦九巫

云梦泽位于临湘城以北三百里,此时还剩下半日脚程。

暗月和月夕并排走着,对暗月来说,这是一个久违了的能和月夕独处的时刻,以至于她都有些不习惯。在过去的十年里,她和月夕的相处时光总有一个嬴月灼挡在中间,吵吵闹闹着分走月夕的注意力。

暗月比嬴月灼早半年进学城,拜入师门第一天就被分到了和月夕一间寝房。月夕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温温柔柔的。暗月听人说,她是学城百年来灵力最高的学女。八岁的暗月有着远超同龄孩童的猜忌和多疑,但月夕身上就是有一种很神奇的魔力,让暗月从第一眼就无法对她产生防备。她太纯真了……像最清澈透明的泉水,让人连愱忮都生不起来。

暗月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海底到处乱窜的暗流,炙热而盲目地渴望着摧毁些什么。而月夕像整个大海本身,她宁静而悲悯的眼波中能盛放下暗月心里所有可言说或不可言说的激流。无论暗月因为害怕失去而多少次索求证据,月夕都能向她证明自己一直陪在她身边。

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后,寝房迎来了第三位室友。

那个名叫嬴月灼的室友长手长脚,脸庞黢黑,特别擅长哗众取宠,说自己是在河边被春院长捡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把月夕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三天后,这位话特别多的室友因为食物中毒被送进了伤药坊。师座们和月夕都怀疑是暗月做的,但她们没有证据。

当然,事实上就是暗月做的。嬴月灼为此和她打了一年的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嬴月灼改观的呢……从月夕被欺负她没赶上却发现嬴月灼已经替月夕出了头、还是从服气于嬴月灼强得可怕的指战能力、还是从无数个噩梦缠身的夜晚醒来后发现嬴月灼也一直在陪着她?……暗月自己也记不起来一个具体的时刻了。

她只是渐渐意识到,月夕补足了她不安的那一面,而嬴月灼补足了她多疑的那一面。嬴月灼凭借从不背后使心眼子的鲁莽作风,变相地给暗月建立起了一种安全感,使她明白世上真不是人人之间都是互相猜忌,就偏有嬴月灼这种头铁之人,无论被暗算多少次也选择和她正面刚。多花一秒钟思考嬴月灼有没有阴招都是对生命的浪费。

“我光明磊落。”嬴月灼总是洋洋得意。

“你无可救药。”暗月每次要翻个白眼。

从临湘城通向云梦泽的道路两旁,随着夏日逝去,栾树顶端开始变得鲜黄,不时落下细碎的花叶。月夕拂了拂肩头,并没有注意到一旁暗月的心绪变化。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师妇寄来的信,信上说要她前去继任神女教的祭司,在此之前需要先接受九巫的灵质检测。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让她感到十分困扰。她试着边走路边收摄心神,这是平日里的寻常功课,此时却怎么也做不到。

她家乡的田间地头都遍布着神女教的石像神龛,神女教教义包容亲和,并不以严苛的教义驯化信徒,几乎人人都可自称教女。但神女教的祭司不一样,月夕总觉得她们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要成为祭司了么?

走了半日,两人终于到达云梦泽万神殿,神殿内光华璀璨,云气万千,穿着华服披挂璎珞的仙女走来走去,仿佛在云气中飘行。

暗月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月夕连忙嘱咐道:“不要乱碰,也不要和任何人交谈——这是一处幻境,专门拦住那些心神不够澄澈的修道者的。”

月夕目不斜视,未向任何人通报,带着暗月径直穿过华丽的神殿。

神殿后方,是巨大无垠的云梦大泽。河岸边,有一幢木屋,和前面仙气缭绕的万神殿比起来,显得纯璞无华。

这座英华回风楼,才是九巫真正的居所。

英华回风楼是一座香道神宫,香草遍植。主体木料是万年沉香木,亭廊的帏帘是由佩兰花絮编织而成。香气之间相得益彰,令人闻之忘忧。

岸芷汀兰间,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婆婆出现在她们面前。老婆婆身形矮小佝偻,脸上的皱纹像果核一样弯弯曲曲地挤在一起,月夕觉得她简直不像几百岁,而像是几千岁。

“我姓彭,你们叫我彭婆婆就好。”老婆婆的声音像熟透了的果实风干后叮当碰撞,清晰而有力量。

“彭婆婆好,我叫月夕,是万海学城察心学院出师的学女,前几日我接到了师妇的信,要我前来云梦泽拜访九巫。旁边这位是陪我前来的朋友暗月。”

“你是要接任神女教的祭司吧?”彭婆婆打量着她。

“师妇在信中确实提到过……要我去往伴月城的金乌神宫,面见巨母教主。但师妇又说,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来云梦泽拜会云梦九巫。”

“是了、是了,要成为祭司可不容易。在我那个时候,成为祭司有九九八十一道考验,就是在五十年前,新祭司上任也是很热闹的,她们要先在九巫手下拿到灵力检测的结果,然后再去别的巫族那里经受考验,断不像如今这般寥落……”彭婆婆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起来,本该是九巫那群年轻人来接待你们的,可惜她们都不在了。只能由我这个老东西代劳了。说真的,我黄泉路都走到一半了,万万没想到还有被抓回来帮年轻人代班的一天……”

“九巫她们……?”月夕欲言又止地问道。

“三十二年前,蛟族皇帝赵徵率仸兽朱厌来犯。”彭婆婆一边带路向大泽深处走去,一边颤颤巍巍地回答。

月夕记得那一年,就是月灼的祖嫁嫁嬴驰嫖牺牲的那场战争。

“将军和敌军作战,无暇分心,抵挡仸兽的事自是该由我们巫族上场。却不知那年那头朱厌有何仸异之处,云梦九巫拼上性命结成的禁忌法阵也没能将其斩杀,只是勉强阻拦,将其驱赶了回去。云梦九巫却为此齐齐殒命。”

“我五十年前就已在云梦大泽的最深处隐居,只等着最后时刻到来,进入轮回。黄泉路都已走了一半,结果被突然殒命的九巫推了回来……”

说话间,她们走到了一座大泽深处的神宫前。

占雨音宫是一座空灵的神宫,由奇特的玉石筑成。落雨时,雨滴滴到宫殿里的玉石上,此起彼伏的声音宛如神乐。每一场雨的节奏和旋律都不同,携带的讯息也不同。灵力高超的巫者,可以从雨音中占卜古今。

神宫里光线斑驳错落,交织出昏黄的重影。九尊身量巨高的大巫雕像矗立在高台上,围成半圆,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新月阵型。每个雕像脸上都带着纹样繁复的面具,仿佛静默打量着踏进殿内的月夕。

“整座神宫是一个法阵,九巫将最后的神识留在了这里,指引新生的巫族。”彭婆婆说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开始吧。”

为首的大司命开口道:“我们巫族,是觉醒之族,与天地鬼神沟通之人。”她的声线空灵飘渺,在神宫中回荡出重重余音,“今日,我们将检测你的灵质。听雨音,告诉我们,彭婆婆昨夜的梦境是什么?”

月夕选了一张面具戴上。

雨开始下。月夕沉下心进行占雨。她随乐声舞蹈,变换不同的巫傩手诀,每一个节拍都完美卡点。

雨停。

月夕睁开眼,对自己感知到的画面很是笃定:“彭婆婆昨夜梦境轻快柔和,梦见一群孩子在山上放纸鸢。有一个孩子迷路了,失足险些摔下山崖,但很快她就得救了。”

彭婆婆微笑道:“一点没错。”

九巫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站在第三位的东君突然扬手,月夕立即跌入一个幻境。

说是幻境,但这里却比月夕经历过的很多现实还要现实。

月夕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闹哄哄的村头集市上,手里正拎着一筐白菜。

月夕向来喜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令她全身难受,心神顿时乱了。她在人潮中被推来搡去,闻到许多不知名的臭味。隐约听到东君的声音:“收摊之前,赚到20个铜子。”

月夕费力举着菜筐,感觉又沉又湿,不断有湿哒哒的水从菜筐里滴到自己衣裙上。她踌躇着,站在原地好像挡人家的路,可是她应该去哪呢?

月夕自打出生以来,从来没这么手足无措过。她灵力卓绝,可以施展最艰深的术法,甚至只要她想,伸手转换星辰轨道都不是不可能。

可是在这个小小的村口集市上,她拥有的一切力量都毫无用武之地。她没做过买卖,唯一的经验是在学城的小摊上买过一些小玩意,也从不砍价,因为不会。更别说卖东西,她都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说话,更不知道怎么向陌生人要钱。

幻境外,彭婆婆看着呆在原地的月夕,不由叹气:“灵力卓绝,不懂现实规则,典型的金海体质。”

东君也是摇头:“看样子她还没发展出一点金海的对宫力量——也就是木土的力量。对她的体质来说,没有木土之力打底,灵力越强越要遭殃啊。”

幻境里,月夕刚被路人骂了几句挡路,心情沮丧,正抱着筐子往人少的地方走。她迫切地希望有人能认出她、知道她不会做买卖,而赶来帮帮她。或者,哪怕有人来恶意抢了她的菜筐也是好的,她就可以发动灵力夺回自己的东西,这样应该也能算通关吧?

然而没有。人潮涌动的集市上,没有任何人多看她一眼,没有人知道她是万海学城百年来灵力最高的学女——并且仿佛也没有人在乎。每个人只关注自己眼前的摊子,并把她看成一个脑子不好的贩子。

月夕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想快速离开这里。她抱着菜筐喊道:“……白菜!”

……然后呢?白菜应该卖多少钱?

幻境外,山鬼打了个哈欠。

东君看了她一眼,伸手加快了幻境里的时间。

山鬼看着幻境,懒洋洋地笑道:“两个时辰以后,她终于学会占住一个摊位,并搞清楚了白菜的时价。”

“她终于卖出去第一颗白菜了!在试炼开始五个时辰以后。”

“她的菜卖光了,只挣了13个铜子呢,这算不算没过关?”

东君沉默,伸手再次加速。

眨眼间,幻境里的月夕已经经历完一生。

少司命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幻境:“五十岁那年,她终于约略有了盈余,六十岁,她又全都赔光了,还负了债。终其一生,也没过几天富裕日子。”

大司命撇撇嘴角:“她真的有一个糟糕的财星——她好像很难适应世间的规则。”

山鬼拧眉,有些不赞同:“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打破世间的规则的。”

云中君摇头:“但她做不到。人不可能在对世间规则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打破它。”

月夕的神识从幻境中脱离,缓缓回到了神殿。她睁开眼,彭婆婆和方才一样垂首站立望着她,只是表情有了诸多变化。

彭婆婆上前一步,走到月夕面前,拿出一块灵石:“孩子,你是百年难见的金海体质,灵台极其澄澈。”

“灵力高强是一种天赋,世人都羡慕有天赋之人,但鲜为人知的是,天赋也是一种陷阱——当你未经任何努力便得到了她人没有的力量时,你很难生出敬畏,从而令你很难理解力量的本源,甚至与本源背道而驰。

“拥有天赋者那种难以察觉的傲慢,不是我一两句话能点得醒的。即使如此,我依然要提醒你,对你来说,你拥有远超众人的灵力,却对红尘事务一无所知——这非常危险。

“以前老人曾提起过一种病叫‘轻’病,今日见了你,我便知道那病是什么样了——你的人格之力太轻,驾驭不了你所拥有的灵力。你需要在红尘中磨练,让自己变得‘重’起来,否则你会变得苍白羸弱,最终在虚无重溃散。

“最先溃散的会是你的眼睛。”

月夕悚然一惊。她的眼睛这两年确实不大对劲……有时突然疼痛,金星爆闪,有时则会短暂地陷入黑暗。

“所以不要再沉迷于你的灵力世界之中,白白浪费自己的天赋。去做真正重要的事。”

月夕还沉浸在沮丧之中,暗月却十分不忿,不服气于她的朋友只得到这样的评价:“什么才叫做真正重要的事?你们凭什么有资格替别人定义什么叫重要?”

彭婆婆抬起手,这一次,月夕和暗月一起跌入幻境。

幻境中依稀也是一座昏暗的神殿,无数个破碎的镜面散落在空中,竟似乎凝结于空气中一般,悬浮着组成一个怪异的形状。

一束明亮温暖的光从地底透上来,穿过亿万个镜面碎片,层层叠叠折射、反射,浮现出一片凌乱的光斑。

“人格向心力,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拥有这种力量的人,可上九天摘星,可下黄泉信步。这种人是驾驭世间一切力量的主宰,境随心转,心想事成。”彭婆婆的声音在幻境中响起。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无数人格碎片、意识碎片,就如同这些碎裂的镜片一样。同时,我们每个活人都连接着生命力本源,就如同这束光一样。每个人的人格碎片,都有且仅有一种排列方式——唯一的让光流过全身而不被阻挡的方式。

“不断调试这些碎片,摸索一种让光不被折射、不被散射、而是毫不受损地全然流过的排列路径——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就是拥有了人格向心力的人。”

“那要怎么调试这些碎片呢?”幻境中,月夕目眩神迷,好像隐隐触碰到了某个真相。

“观察它们,将被淤泥堵塞的擦拭干净、将过于细碎的碎片整合、将它们连成一条不会阻挡光流通的路。”

“观察你的人格碎片、整合你的人格碎片,搭建一条不内耗的通路。神是人类意识与潜意识之总和,当我们都做到了这些,生命力之光自然会流通神的全身,唤醒女神归位。”

幻境骤然转换,出现了另一番场景。万里之外的蛟族上空,同样漂浮着亿万碎片组成的巨大灵体。不同的是,那里大部分碎片都有着锋利狰狞的边缘,上面沾满了清洗不掉的血腥和无法擦去的黑暗。

“同样,每个生命都有且仅有一种排列方式,会将光全部堵死,导致其自身走向最彻底的毁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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