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嫌，姒颐没有旁听这一次审讯。月灼被带上来的时候，和其她几个囚犯一样蓬头垢面，没精打采。

“姓名，年龄，籍贯。”

“哟，你们蛟族竟然还有女官，真是稀奇。”月灼抬起头，看见樟木桌后坐着的身形壮硕的邱池，没什么好气地哂笑道，“我叫嬴月灼，十八岁，临湘人氏。”

尽管月灼说着临湘城话，邱池说着临甫话，但两人口音都不重，沟通起来倒也毫无障碍。

邱池闻言心里咯噔，她只知道月灼是个武人，万万没想到竟是个凤族人，无论她是不是真凶，事情都变得更棘手了。

“你十月五日申时在哪里，在做什么？”邱池问道。

月灼皱起眉努力回想：“十月五日我还在百里外的林子里，直到十月八日上午，我才进了临甫，因为我腿痛，我的朋友替我寻了家医馆，可惜主治医女不在，我们便寻了家小客栈住下——当时出事的那家客栈已经被封了。我在客栈里躺了没多一会，就莫名其妙被人抓走了。”

见邱池不发一言，月灼继续说道：“你们到底为什么莫名其妙把我抓进来？我真的不是凶手，事发那天我离临甫还有几百里远，我有朋友可以为我作证。”

“你把两只手伸出来让我看看。”邱池突然说道。

月灼依言，将两手伸出。她的右手虎口和指关节布满茧子，左手却只有几处薄茧，分布于指腹前端，更像是练长抢长戈所致。显然她是个右利手。而邱池清晰地记得，鲍廷尉尸体上那几处特别规整、被她怀疑是用于教学的血蝶胭脂手法，全是左利手所为。

再偏门的凌迟技法和刀法也并无两样，要练成必得积年累月地练习，茧子是做不了假的。邱池心里叹了口气，看样子确实不是月灼，自己何尝不是病急乱投医。

“带她下去吧。”邱池向狱卒道。

月灼被带下去，姒颐重新走进审讯室。

“怎么样？她的气色还好吗？”姒颐在窗外全程听墙角，但看不见月灼的状态。

“不怎么好。没人在地牢里关着能气色好的。”邱池说道。

姒颐眉眼间有些担忧：“她可以放出来了吗？她原本就腿疼，我们进临甫也是为了寻医，她真的得吃些药了，否则身体会垮的。”

“基本可以排除她的嫌疑了。我会尽快把流程走完，把她放出来。”邱池思索道，“你先陪我去一趟县衙。”

审完四人，天色已接近黄昏，晚风轻柔拂过，将审讯室里那锈铁一般的迟滞感给吹走。

邱池边走边自言自语，试图捋清思绪：“贱鼠死了，他背后那条线算是彻底查不到了。如果有时间有精力我倒是愿意自己去查，可惜我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没那工夫。胡劲胁迫卖身、洛蝶投毒，都是要在县里服刑的，短则三五年、长则几十年。孙申屠和俞四娘两名真凶肯定要被判死刑，但她们所提到的亲人被害的案子，我若是有余力，也想帮她们昭告世人。还有那个协助她俩作案的至今未被抓捕的帮凶……唉，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能同时满足七尺五寸以上和有凌迟技巧的女人太少了，既然不是嬴月灼，那人大概只能是朱颜雀了。近年朱颜雀大肆扩张，自建了一个‘朱雀乡’，似乎都快扩展到临甫以北了，县里时不时能看到有红白女神狩猎。她们以虐杀罪男为自己的天职，干出这种事来只怕也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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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的旁室内，邱池拿着卷宗递给坐在太师椅上的上司欧阳。

“综上所述，属下认为本次凶案的真凶共有三名，主犯为孙申屠，另有俞四娘与另一名从犯。将鲍太人引到客栈的是孙申屠，她剜掉了廷尉皮肉、摘除了廷尉五脏；俞四娘协助其制住鲍廷尉，并参与了部分行凶，她同时负责放风；还有一位身高七尺五寸以上、有娴熟凌迟技术的女子，在孙申屠行凶过程中指导并协助剜掉了鲍太人的皮肉，这名嫌犯经属下排查，应该是……朱颜雀某位贵女。除此之外，胡劲曾胁迫妻子卖身，依律判处五年；洛蝶长期给鲍廷尉服食慢性毒药，依律判处十年。刘鉴虽已身亡，但生前曾受人指使谋刺鲍廷尉，身后事应按罪囚论处。”

邱池的上司、临甫县衙的游檄总长欧阳青争是位五十余岁的老男人，脸像一个被泔水泡发了的白面馒头，他听完邱池的报告，眉头皱得像一条黑虫：“你是说，还有一个真凶逃脱在外，而且是朱颜雀？”

“是。”邱池又重复了一遍，“还请欧阳总长给我加派人手、前去捉拿朱颜雀真凶。”

“这起凶案很是骇人呐。”欧阳摇头晃脑慢吞吞道，“两个弱女子，能够犯下这等重案？”

“俞四娘和孙申屠的行凶动机，是因为她们自诉鲍廷尉生前曾残害她们的女儿和姐姐，另有嫌犯胡劲自诉鲍廷尉曾侵害他妻子致死。”邱池恭声解释道。

欧阳太人满是赘肉的脸上挤出不满的神情，他瞥向姒颐，欲言又止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请的一位高人，万海学城侦讯学坊的坊主，兼学城副主管，姒颐。”邱池连忙现编了些名头安在姒颐头上。

“噢，原来是姒颐大人，久仰久仰。”欧阳强忍住哼哼的冲动，俯身作揖道。当朝皇后娥陵早年曾在万海学城求学，这传言他早有耳闻，这也是个得罪不起的祖宗。那气度那派头，一看就不是寻常女人。临甫这地界就是这样，寻常女人没有资格抛头露面，能抛头露面还带着上位者气度的女人，背后绝对有他一个小小游檄总长惹不起的男人。

唉……最近真是倒八辈子血霉，又是当朝九卿又是女学城主管，这些不寻常的大人物怎么扎堆来临甫。他眼看着要致仕回乡养老了，偏偏这般不得安生。欧阳太人黑虫般的眉毛皱得几乎像在蠕动。

“欧阳太人客气了，既然案情已然侦破，何不快些去捉拿最后一名从犯归案，也好还无辜嫌犯清白。”姒颐浅笑道。

欧阳作苦恼状：“姒颐大人呐，你有所不知，在我们三河一带，惹谁可都不要去惹朱颜雀。那个朱颜雀的教头姬斐，喜欢生食人肉，每日不喝上两斤人血便大发狂性，四处杀人。按我的意思的话，直接结案吧——不过，卷宗不能按照你刚说的这么写。”

真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候补女游檄从哪里找来的这位高人，他此刻很想把姒颐赶出屋外，单独和邱池谈话，但那万海学城的女主管眼神澄澈雪亮，仿佛洞若观火，此路只怕已经走不通。

欧阳沉吟片刻：“这样，小邱啊，你去让仵作将鲍廷尉的尸体烧掉，烧到无法辨认。为了保护你啊，我到现在都没有将这个案子报给郡衙。这可是当朝九卿之一的廷尉太人，谁也担不起这个责！到时候上面如果查下来，你我抵死不能认，我们从未见过什么鲍廷尉。”

邱池愣住。

“这是一起咱们临甫本地人因为失火导致的案子，死者是本地人，凶手是他的两个情人俞四娘和孙申屠，因爱生恨才做下这等蠢事。明日便将两名真凶问斩，晚上将切结书写出来，明白了吗？”欧阳本想推到月灼身上，毕竟他从一开始将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女人抓进来，就是准备推她顶罪。但看这位姒颐大人似乎和她有些交谊，欧阳脑子紧急转弯，将罪责推到了绝不可能有后台的俞四娘身上。

这个案子，绝不能够传出临甫，甚至不能够传出县衙，否则真不够他们一衙门的人掉脑袋的。一旦朝廷从京城派人来临甫查，那就全完了。作为游檄总长，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么多年来，他们办砸的案子可不止一件两件，若是让京官把那些陈年冤案错案全翻出来，县令的九族都不够诛的。

“此事办好，明年春后，便给你升一级官职。”欧阳后背一身冷汗，面上却仍是笑眯眯地拍了拍邱池的肩膀，“还不快去？”

“姒颐大人，我还有要事，不陪你了。”欧阳又转向姒颐说道，边说边回身去柜子中取出一个木匣，递进姒颐手中，“改日再登门拜访。一点薄礼，略表歉意。”

随即，他将大门一开，作送客状。

这个突如其来的外人，若是上道，就当花钱买平安，若是不上道……

姒颐被这通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赶了出来，怔怔地和邱池一起走出挺远，才想起来打开手中的木匣——匣子里竟是满满一盒银锭！估摸着有上百两。

“竟然贿赂我？”姒颐匪夷所思，“什么路数？他刚说的是开玩笑吧？”

姒颐历事虽多，但也没亲身遇过这么奇葩的混账，一时间实在难以相信。

“他说的当然每一句都当真。”邱池却是见怪不怪，反倒长长松了一口气，“呼……好在真凶落网，我也保住小命。虽然有些节外生枝，幸好上司也不追究了。”

邱池心情不错地拍了拍姒颐的肩膀：“姒颐大人，合作愉快！我这就去把你的朋友放出来。”

姒颐愣了：“这就结束了吗？就要由着他任意栽赃毁尸灭迹吗？那俞四娘和孙申屠亲人被害的案子呢？”

“我会帮她们将真相宣扬出去的。”邱池走到地牢门口，交待狱卒：“去把嬴月灼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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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七章·临甫县·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