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七章·临甫县·新廷尉

长安城。

魏阳宫前庭有一楼一殿,神机阁的女官们在楼里处理机文,男臣们则在魏阳殿中商议国事。

日央时分,涂山麓京刚刚下了朝会,正从魏阳殿匆匆走向神机阁。近日娥陵皇后幼子新丧,陷于哀痛,皇太女也缅于哀悼幼弟,无暇分身,于是所有事项交由涂山麓京暂代,她每日不得不两边奔波。

自从娥陵皇太女指认翟其闻为杀害皇太子雍门风盈的凶手后,魏阳殿刑部和神机阁刑辟部连夜审讯,翟其闻被判谋害皇储,满门抄斩。翟家是长安名门世家,世代与众多望族联姻,这一下朝堂震动,有求情的有想瞒天过海的有想落井下石的,纷乱嘈杂一片哄闹。

涂山麓京身处漩涡中心,被各方势力撕扯,一场朝会开下来身心俱疲。

她指尖揉了揉眉心,没注意前边的人影。

“麓京阿姨。”那人却主动向她打招呼道。

“小妧?”来人正是一直陪着皇后守灵的皇太女娥陵始妧,麓京看着她乌黑的眼圈,“你还好吗?你娘怎么样?你怎么没陪着你娘?”

“我娘让我过来问一问,”娥陵皇太女连嗓音都憔悴低沉了许多,“她想把皇弟的丧仪定在三天后,那天-朝中有没有什么大事?”

麓京和皇太女并道而行,走向神机阁:“虽然朝中事多,但再大的事也比不过皇太子丧仪。和你母后说吧,日子没问题。”

皇太女嗓音低沉问道:“那么翟其闻杀害我皇弟的案子,如今进展如何了?”

“翟家被判满门抄斩,正在满大街地疏通关系求情,噢,对了,还有个消息忘了和你说了——今早扁程丞相被放出来了。”麓京看了一眼皇太女的脸色,补充道,“皇上亲自下的旨。再说了,我们本来也没有任何证据。”

娥陵皇太女怔了怔,恨声道:“该死。”

“你当他这些年侍寝白侍的?他被翻牌子的次数只怕比思夫人还多。你父皇但凡活着一天,扁程都倒不了。”麓京说道,“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鲍玉茗鲍廷尉死了。”

“什么?”娥陵皇太女讶然。

扁程在朝中诸多党羽之中,鲍玉茗堪称是嫡系中的嫡系。近年来扁程一心想从左相升为右相,朝中众臣皆知,一旦扁程登顶右相,那这左相之位**不离十是留给鲍玉茗的。

鲍玉茗出身齐国墨丘城,多年深耕虞历郡,几经运作调任至长安后,迅速拜入了扁程派系,四年前原左相被弹劾贬谪一案,便是鲍玉茗居功至伟。也是同一年,他升任九卿之一的廷尉一职。

“那么……”娥陵皇太女似乎想到了什么,“廷尉这个位置不就空出来了?”

“是啊。”麓京露出些疲态,“你娘已经和我聊过了,看是从魏阳殿调一个人上来,还是由我直接接任。如果从魏阳殿调的话,渠太人和丁太人都是靠前的人选。”

涂山麓京本就在神机阁司掌刑辟,和廷尉的工作范畴高度重合。只不过这样一来,原本泾渭分明的魏阳殿和神机阁将无法再维系脆弱的平衡。

“麓京阿姨,你这几日一定要小心。”娥陵皇太女闻言神色突变,“我从我府兵里拨三十个好手给你,你这几日先用着。”

“这是为何?”麓京不解。

“没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两人走进神机阁,坐回了麓京的长桌前,娥陵皇太女说道,“我不知道鲍廷尉是怎么死的,但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这有望接任的渠太人或丁太人派人动的手的话,麓京阿姨你,此刻可就成了挡在人家锦绣前程上的绊脚石了。”

麓京想明其中关节,没再推辞:“好,小妧,就依你的意思吧。时局动荡,多准备些总是好的。”

她坐回自己桌前,给皇太女沏了杯茶:“不过鲍廷尉的死因倒是很明确,凶手是两位女人。”

娥陵皇太女有些意外:“女人?她们为何行凶?是在外地动的手?”

麓京点点头:“虞历郡临甫县。”

“神机阁收到了一封来自虞历郡临甫县的书信,信中提到,刺杀鲍廷尉的几名凶手正在携带着他的遗体前往长安,希望神机阁能派出人马去接,保证她们的安全。”

“这群凶手不仅不逃,还自己来长安,还写信给你们?”

“对,她们要来长安报官,状告鲍玉茗的罪状——她们自诉鲍廷尉生前曾残害她们的女儿和姐姐,还有一个嫌犯胡劲自诉鲍廷尉曾侵害他妻子致死。”

“噢,我明白了!”娥陵皇太女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天赐的契机,用以为推行新法造势。”

麓京点头:“我已经派出人马保证她们一路安全,务求以最快速度接她们来京。”

“但是虞历郡那么远,我们想培养的乡吏县吏根本没能渗透过去,她们怎么会想到要来长安自首?又怎么知道神机阁的地址给你写信?”

“是有些蹊跷,等她们到了长安再看吧。”麓京一边说着,一边四处翻找起典籍。

长桌上摆满了纸稿,显得有些凌乱,找东西也变得费力。这些写满法则律例的纸稿都是近几年来神机阁多次视察走访、反复修改留下的痕迹。皇太女啜了口茶,随手拿起一张扫了几眼,似乎想起了什么:“您知道,我去了一趟凰族的国都纪凰城。”

“她们都没有国,哪来的国都。”麓京对这个不严谨的描述提出异议。

“对,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只是地位差不多,我就这么叫了。”皇太女解释道,“我也稍微了解了一下她们的法律。”

“哦?”

娥陵皇太女扬起手中的纸稿:“比如这一条——‘夫淫佚,杀之无罪’,凰族有一条非常相近的条文,但说的是‘侵女者,杀之无罪’,因为她们并没有丈夫。”

麓京不赞同道:“没有丈夫怎么行?人终归是群居动物,需要建立家庭。”

“凰族人非常重视家庭,她们的家庭大多与自己的金兰知己一起建立,也有一部分是与自己的血缘姐妹姨娘一起建立。”

麓京拧起眉头,欲言又止:“那她们怎么繁衍后代呢?”

“她们成年以后——一般在二十六岁到三十六岁之间,会挑选男人进行狩精,在成功受孕以后,只有极少的男人能够留在家中,大多男人则会离开。”

“离开了去哪呢?”

“凰族人不关心,我也不知道。但凰族男人并不多——他们的人数好像专门为了满足狩精的需要,没有多出一点。所以对她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多大的问题。”

“噢。”麓京点点头,“她们果然非常古怪啊,不是么?”

“是啊。”娥陵皇太女赞同道,“她们和正常人一点也不一样。”

她眸光流转,视线又落到草案上,低声念了起来:“‘死夫以男为后,无男以父母毋,父母以妻,无妻以子女为后。’——这是新法里关于继承权的条例?”

“没错。”麓京答道。

皇太女沉吟许久,终于还是说道:“麓京阿姨,有时候我在想,神机阁修订的新法,真的有多大作用吗?你们费劲心力想要推行的新法,女子的继承权仍劣于男子,只有男子意外死亡,女子才有可能在严苛的限制下拥有部分继承权。”

麓京耐心地说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前朝女子根本没有任何继承权,新法能够开出这个口子,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可是朝华国时期,女人都还是有继承权的。朝华国距今也不过三四十年。”

“但朝华国还是灭亡了。说明她们那一套并没有用,不是么?”麓京驳道。

“是啊。”娥陵皇太女认同。

麓京却停顿许久,眼中升起疑色,她直视皇太女,眼角眉梢的皱纹变得锐利:“小妧,你和我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想和朝华国的白冬枝一样,再来一场‘冬枝之变’吧?”

娥陵皇太女当即摇头:“当然不会。她失败了,不是么?就算说她的变法加快了朝华国的灭亡也不为过吧——正是为了修补她造成的错误,庄姜舒婕才不得不放任四大家族扩张,最后陷入全面贪腐。我才不会和她一样。”

麓京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丝欣慰,她顿了顿,转而说道:“这话我没法和你娘商量,只能问问你了——总得有人为皇太子的死买单。扁程那边已经准备好‘真凶’送给我们了,那个‘真凶’的动机、证据一应俱全,本人也认供,想必是扁太人承诺了照看他全家——这份礼,你收不收?”

“收,不收白不收。”娥陵皇太女干脆利落答道,“反正我是不可能找得到扁程谋害我弟弟的证据的。但我知道是他。我会用其她方式,让他为此付出代价的。”

娥陵皇太女看了一眼墙角的更漏,思夫人和她约的上丹会面是今日哺时,该动身了:“麓京阿姨,我约了个朋友去离宫狩猎,我先走啦。”

“好,你现在出京要注意安全。多事之秋,你身为皇储,万不能再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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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鲍玉茗又死了?”扁程刚从天牢中被释回府,才沐完浴更完衣迈入书房,便听府中管家禀报了一个噩耗。

“他死了,谁来给我修律?难道要由着娥陵禾姁颁她的新律,我们那提升普天下男子福祉的律令就不用颁了?”

翟其闻死在纪凰城后,为了安抚打点他的各族宗亲姻亲,扁程已经筋疲力尽。但和鲍玉茗的死亡相比,那些烦恼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有多少银钱地契是挂在鲍玉茗名下,有多少官吏走动是鲍玉茗帮他打理、他只需要坐收贡钱,他在关南还有一块新弄来的七百亩的地,当时有泥腿子闹事,也是交给鲍玉茗出面处理,如今鲍玉茗一死,他都不知道上哪找谁去把这些钱资收回来。想到这一切,扁程只觉得心脏绞痛。

门外响起叮叮当当的珠翠环佩之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气还没捋顺,一个得罪不起的祖宗又上门了。

“扁程太人,可算出来了,没白费妾身好一番打点周折。”思夫人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丝毫没有过问主人的意见,径自坐上了最中央的贵妃长榻,“既得了自由,便早些商议改立太子之事吧。毕竟皇上那身体,也拖不起了。”

“娘娘稍安勿躁,臣还有一事奏禀。眼下最急的并非立郑王为皇太子,而是必须先铲除娥陵皇太女。她没有任何出手干预改立太子的意思,是因为对她来说,还有远比改立太子更重要的事——她想要废除帝位,以后位独尊!”

“这话说得倒不假。”

“不仅得把娥陵始妧这个人铲除掉,我们也得立法,立有利于我们的法!神机阁想要推行的新法里,强调了女子的继承权。尽管女人的继承序位仍低于男人,但这个口子根本开不得!”

“我们要趁着这次修法,将戴朝的宗法重新写入大川律之中!”

“扁太人,我家雍门吉祥可既不是嫡也不是长。”思夫人神色冷下来。

扁程早已备好说辞:“娘娘,您要这么想,郑王殿下现下虽不是‘嫡’,但随着前太子雍门风盈的逝世,他现在已经是皇长子了。”

没错,皇上子嗣并不算多,她的儿子现在已然是皇家年龄最长的男孩。

“至于嫡,皇上能将郑王立为皇太子,也能将您立为皇后啊。我们只需反将一军,废掉娥陵皇后,立您为黎思皇后,立郑王为太子,他不就是稳稳的嫡长子了嘛。”

思夫人听到黎思皇后四个字,着实有些心驰神往,但她却又担忧:“我可当不来皇后。要成天像娥陵禾姁一样上朝、批奏折,不得把我累死?”

“嗐,这都是娥陵禾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些事本不该皇后来管的。历朝历代皇后,只需要服侍夫君、繁衍子嗣,便是功德圆满的了。”

思夫人这才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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