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八章·渠家村·洗白

一张白纸被冷风卷来,直直盖在了月灼的脑门上。她从脑门上揭下白纸,发现上面写着一个“梅”字,墨色新鲜,显然刚刚写就,笔迹遒劲有力,像出自名家之手。

月灼向月时神庙的方向望去,冷风涌动,空中竟有成百上千张白纸随风翻飞。

神庙的前坪有一张桌子,此刻一个女人坐在桌前,神色雀跃如孩童,但她握笔的姿势却是标准的“松鹤式”,一笔一划俱是行家风范。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梅花。

月灼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挥毫,尽兴写就,随即信手一扬。百千张飞扬的宣纸中有单字也有诗句,无一例外俱是标准漂亮的鹤体。

这个从山里被救出来的女人,竟然是识字的!而且不是一般的识字,疯癫发作的情况下信手写就的字尚且如此标准,说不定在被绑入深山之前,她曾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是满腹经纶的朝中官员,是才学冠绝天下的才子。

然而这一切都无从考证了。她在饱受折磨之下,记忆已经丧失过半。

她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月灼站立在清晨的寒风里,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记得她的存在,我记得伤害过她的罪恶,这一切,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

沉浸在书法中的女人并没有看到月灼,她沉浸在自己单纯的快乐中,像是在多年噩梦之后,终于找回了一块原本属于她的珍宝的碎片。

“有时候观看加害者受罚,能够让受害者重获新生。”姬斐低声道。

“不……不光是看到他们受刑,仅仅那样还不够……”

小梅花突然回过头,直直看向月灼和姬斐。

“真正使我解除束缚的,是围观的你们所有人的欢呼和笑容。在我心底的最深处,我一直相信着,我是应该遭受这样的命运的,我如果想要违抗,就会得到更悲惨的处境。

“但是没有!我以为惩罚那些家伙以后,我会落得很惨很惨的下场。但是你们的欢呼告诉了我,他们是应该被惩罚的!而我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你明白吗?他们应该是被处罚的!而我是不应该遭受这样对待的——我之前根本不敢相信这句话,直到现在,我终于信了!”

小梅花手里拿着酒盏,快乐地在阳光下转圈圈,直转到脚步有些踉跄,她突然蹲下来,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月灼想要上前搀扶,被姬斐拦住:“不要打扰她,让她哭。”

嚎啕的哭声嘹亮而中气十足,在明亮的日光下,有一些埋藏半生的委屈和愤恨,随着泪水奔流而出,蒸腾消散在北方干爽的风中。

足足哭了两刻钟,小梅花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子,慢慢地走回村子。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小梅花停住脚步,转身折返回来,走向姬斐和月灼:“我还认识一个女人,姓李,她后来被卖进了更里边的渠家村,你们能不能也帮帮她,把她救出来?”

姬斐沉吟道:“我们试一试。”

小梅花还未来得及道谢,突然传来一阵凌厉的器物破空之声,月灼迅即出手格挡,只见四五个远远飞来的长短瓷瓶骤然砸碎在朱红的墙面上,发出清脆的炸裂声。

小梅花被这声音惊吓到,慌张地跑走。

“樱歌!你疯了!还有客人在这,你怎么连客人一起打?伤到人了怎么办?”姬斐破口大骂。

二十步外,却有一个穿着绯衣的人施施然走进来,正是位列朱颜雀三大贵女的樱歌。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来人语调活泼,眼睛却冷冷地望着姬斐,“我那一百亩罂粟田,谁也不许动一寸!”

樱歌摊开双手,露出一副很无辜的神情:“你把我的话当放屁,那就不要怪我发疯咯。”

“是你一直在把朱姐的话当放屁。”姬斐冷冷对她说道,“朱姐说的,十年内要把家里的每一分钱都彻底洗白,你没听进去吗?”

“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为什么要听一个死人的话?”樱歌似乎觉得她的话很好笑,“我和你们这群叛徒不一样。你们忘了在最艰难的时候、在你们被戴家人当狗一样打的时候,是谁救了你们?是我!用罂粟造出了梦绯!才帮你们扳倒了戴家。结果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一句‘家业要洗白’就要把我经营二十年的事业全部毁掉?你们做梦!一群无耻的叛徒!”

“樱歌。”姬斐语气越发冰冷,“不要当着客人的面撒泼。”

樱歌丝毫不为所动:“叫你的人全部停下来,不要再挖我的药田——我没有让她们任何一个人流血,因为我知道错不在她们,而在你。”她用手直直地指着姬斐的鼻子,“不要再动我的罂粟田,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流血。”

姬斐冷笑一声:“哈,就凭你?你早就打不过我了。”

樱歌原封不动地冷笑回去:“哈,你辛辛苦苦练会大火冥刀就是为了欺负自己人的啊,真厉害哦。”

两个人眼看着要打起来,月灼默默地站好步架,做好随时拉架的准备。虽然听不懂两个老人家在吵什么,但拉架这活儿她熟。

“小樱,你不要再胡闹了。我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你。”

背后五十步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听上去也是五六十的岁数,依稀带着醉意。

樱歌看了一眼来人,露出一个不屑的嗤笑:“哦哟,绮玉,你昨晚的酒还没醒吧,就又来当老好人和稀泥啦?”

月灼扭过头,看见了一个混杂着优雅和颓废于一身的老太太,她的及肩自然卷发没有梳理,看上去十分狂放。月灼从没见过脸色这么糟糕的人,绮玉虽然穿着昂贵的罗绸长褂,脖子上围着长串的珍珠项链,但眼圈乌黑,一看就是多年纵酒,已经将身体的元气全部耗散干净。在珠光宝气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如草纸。

“没……我没喝。”绮玉嘴里说没喝,但月灼实在很难判断这句话的真假。

樱歌倒是没再挖苦绮玉的醉态,讥讽地笑了笑:“你呀,你比谁都想挖烂我的罂粟田吧?毕竟,最想‘洗白’的人就是你呢。”

绮玉走近了,摇摇手道:“我当年就说了,不要去碰梦绯,你们非不听。”

“是呀,你手里有个大酒坊,衣食无忧,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地不管我们的死活,毕竟不能弄脏你那尊贵又清白的手嘛。”樱歌突然幅度夸张地捂住嘴,“但是等等,当年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铤而走险去造梦绯的呀?难道不正是因为你的酒坊惹了大麻烦,我们不得不四处找钱帮你摆平吗?”

绮玉十分不认同道:“和酒坊没有关系,是当年朱姐得罪了洛阳戴家……嗝……才惹祸上身的。”

绮玉说的戴家,原是戴朝王室。自从凰族眉间月联手娜汝族攻破戴朝都城自建朝华国后,残余的戴朝王室仓皇西逃,最后避难于洛阳。三百多年过去,华良春三大邦国亡了、鄢朝亡了,如今大川当政。戴家人纵然仍在洛阳横行霸道,勉力维持着昔日王族的排面,终归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老的颟顸,小的纨绔,几成洛阳一害。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戴家再是落魄,找几个没娘没爹从青楼逃出来的年轻女人的麻烦还是轻而易举。

“你也就是欺负朱姐现下埋骨九泉,没法开口说话,否则她一定跳起来扇你大耳刮子。她还不是为了保护你的酒坊?你倒好,倒打一耙。”樱歌说道。

姬斐打断了她们两个:“好嘛,我之前三请四请,你们两个却再三推脱,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脚痛的。现在既然你们俩都在这里了,我就把话说了——我们三个跟着朱姐四十多年了,如今朱姐已逝,她的遗愿是推倒渠家村的渠氏祠堂,我这几天准备攻打渠家村,你们俩和我一起去。”

“我不去。”原本打作一团的樱歌和绮玉,此刻却是默契十足地异口同声说道。

“朱姐把你们当亲妹妹!这么多年对你们俩还不够好吗?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姬斐痛声。

樱歌不屑道:“你也好意思说这话?要不是为了救你女儿,朱姐根本就不会死!”

绮玉慢吞吞道:“我还是要说句公道话,当年姬璨之所以被困在渠家村,是为了完成朱姐的心愿。只是最后小璨也死在了那里,朱姐也死在了那里。”

“是啊,朱姐都打不过,你觉得我们打得过吗?”樱歌语气尖刻,“我不知道这话每年拿出来说一次干嘛,当年朱姐死的时候我不就和你们说清楚了吗?不要为她报仇!不要再去做无谓的牺牲!朱姐的武功我们仨加起来都比不上,她都死在那了,我们还去凑什么热闹?”

月灼的脚尖一会儿往前伸一会儿往后退,一会儿觉得自己该出手劝架了、一会儿觉得要再等等。

樱歌脸上尖刻的神色消失了,露出了难得的平和:“阿斐,我理解,我理解你想为朱姐报仇、为小璨报仇。但是,攻打渠家村是不明智的——这话四年前朱姐要打之前,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我知道朱姐出生在渠家村,四岁的时候被家里人卖给了人牙子,六岁时又被人牙子卖到了齐国青楼,她恨渠氏宗族,她想要推平渠氏宗祠,这是她的私心。她为她的私心买单,我们无话可说。”

“但是阿斐,你要是想要我们拿自己的命去为她的私心买单,那我告诉你,你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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