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八章·渠家村·重瞳

长安城。

渠珅昆脱下官服,换了一套低调的细麻便服,向左相府走去。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好好表现。

他原本以为自己少说还要再熬个七八年,没想到老家的族人做事情,手脚这么快,不到半年,鲍玉茗竟然真的死了,还是死在了他任职多年的虞历郡,真是报应不爽。

而他眼热已久的廷尉之职,终于空出来了。

他是乡下出身,靠着渠氏宗族的族长和族中长老筹措的学费,一路乡试县试,最后考进了京城,成了渠氏族中第一个当上京官的读书人。那年他衣锦还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款待。为了回报族亲,他给不少堂叔伯弟在本地谋了乡吏县职,于是在乡亲们眼中,他越发成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但乡下的堂叔伯弟们不知道的是,京城的官场其实并不好混。长安世家林立、满城勋贵,街上随便一个遛弯大爷都可能是能压死地方大官的吓人官职。像他渠珅昆这样的乡下秀才,在长安连蝼蚁都不是。

好在他运气也不算太差,经人点拨,他拜入了正清教,在许多祭仪道典中,他常能见到各种官阶远高于他的官员贵族,逐渐混了个脸熟。迈进这个圈子后,他也慢慢了解到,在长安一片,教中的“上丹”地位尊崇,甚至隐隐影响着皇家命脉。

在教中混了个脸熟后,他时常主动攀谈、乃至于制造偶遇,渐渐搭上了许多他原本一辈子没资格搭话的贵人。凭着这份攀缘,他在魏阳殿连升三级,终于有资格被吸纳入左相派系。

众所周知,成为左相的人,相当于半只脚跨入了升官的快车道。

而上次雍门皇太子的丧仪上,更是大官如云,他也是那一次才有机会被左相亲口问话。

同为乡下布衣出身,左相扁程是所有寒门学子所崇敬的楷模。而且他并不避讳自己的出身,言谈之间亲切随和,提携了许多布衣后辈。

昨夜左相府中管家来邀渠珅昆密见,渠珅昆激动得一夜未睡,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他要追随左相,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不辜负宗亲的期许,也不辜负自己的才学。

左相府前,管家已经等在门口,为渠珅昆带路。

渠珅昆紧紧低着头跟在管家身后,尽管他心中多有好奇,但不敢肆意多瞟一眼,直到被带入书房之中,他才敢稍稍抬起头。

“小渠,来了啊。”扁程坐在桌后,亲切地向他招呼。

渠珅昆连忙下跪行礼:“见过左相太人。”

扁程抬抬手:“鲍廷尉突然暴毙,实在令人惋惜,但廷尉之职,事关朝廷社稷,断不能空悬太久。此时此地,有能力接任廷尉一职的,也唯有你和小丁二人而已。”

“承蒙左相厚爱。”左相太人如此开门见山,令渠珅昆有些惶恐。

扁程捻了捻胡子:“我这里现在有两件事,急需办好。”

渠珅昆连忙应道:“但凭左相吩咐。”

扁程伸出手指:“第一件事,写出一本法典,用这本法典打倒娥陵禾姁,和她的神机阁。”他敲了敲桌子,“第二件事,我在关南有一片田地,走的私人的渠道,之前是由鲍廷尉代为经手的。你去帮我拿回地契,不可惊动官家。”

“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办。”

渠珅昆走出左相府,外面下着小雨,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很清楚,他没有人脉没有背景,根本不可能短期内搞清楚田产交易的弯弯绕绕而不惊动官家,这条路对他来说是死路。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将第一个任务完成,写法典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一两天内他就能写完几万字的法条。

但……不能仅仅是普通的完成,还要做到极致。否则他就会被潜在的竞争对手比下去。

他要除掉涂山麓京,除掉娥陵始妧,除掉娥陵禾姁,彻底清除左相太人的心头大患。

他在正清教中,可认识了不少这样的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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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历郡,朱雀乡,酿酒庄园。

绮玉坐在廊下,端着酒盏,眼神空蒙地看着远处。

舌尖发麻,舌根泛出轻微的痛楚,像一条冻僵了的蛇一样僵硬地盘踞在她的齿颚之间。

明明喝了这么多,怎么还没醉……绮玉疑惑地举起空了的酒坛,怀疑自己是不是喝了假酒。

没有错,这是她四年前亲手酿的蜂蜜李子酒。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酿酒。

在那件事之后,她再也没有酿过酒,因为她甚至无法维持四个时辰以上的清醒。

只有醉倒,才能让她短暂地忘记那件事,获得片刻的喘息。

可恶……为什么还没醉呢……为什么还记得……

四年前的那天黄昏,夕阳如血,她和姬斐在月时神庙里,等待着晚归的人。

晚风吹动重重纱幕,暗金色的光线从女神神像背后洒下来,

三天前,她们接到了朱颜雀少教主姬璨的求援。这是姬璨十八岁成人以来第一次发出求援。姬璨虽然是姬斐亲生的女儿,但武学天赋上倒是更像朱妍旭一些,三十岁出头,一手大火冥刀已臻至化境。

绮玉是四个人里最溺爱姬璨的,姬璨刚出生四个月时突发高烧,差点救不回来,当时姬斐身体虚弱,无力照料,是绮玉三天三夜没合眼,守着小璨给她用凉水降温,终于等到了朱妍旭绑来一位医师,最后把小璨的烧降下去了。

除了姬斐,绮玉、樱歌和朱妍旭都没有孩子,她们自幼长于青楼,见多了私下分娩的凶险,也切身体会过委身于人的不堪,一朝得了自由,她们最急切摆脱的就是情爱和男人。

姬斐是四人当中最天真烂漫的一个,但当了三年青楼花魁,她原先的绮念也已彻底消散,王孙公子的青睐与恩宠、文人墨客的追捧、穿金带银的排面……这些都是虚的,但公子王孙对她们身体和心灵受到的凌辱和折损、意外怀孕后老鸨的快速翻脸丝毫不顾及她身体安危、信誓旦旦的恩客另有新欢弃她如敝履、自己的孤立无援却是实实在在的。

她隐约觉得那栋看似光鲜亮丽的楼,里面暗暗藏着专吃女人的兽。

亲身踩了这趟雷后,即使天真如姬斐,也认清了世界的真相。

从墨丘城向洛阳逃亡的半路上,小璨出生了,那天逃出青楼四人组在姬斐的产床前结为金兰,发誓四人彼此相爱相守,共度余生。姬璨将是她们唯一的孩子。

六天前,这个唯一的孩子奉朱妍旭的命,前往渠家村清剿,然而一去未归。

“真不该听朱姐的,当时说什么都该拦住她。”绮玉开口道,这话她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怎么能派小璨去打渠家村呢。”

姬斐是一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朋友,却并不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她对姬璨向来严厉,要求极高,所以大多数时候,在家里护着姬璨的都是绮玉。

“朱姐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小璨也三十来岁了,正当壮年,不派她去,难道派我们这些老太婆去?”姬斐淡淡说道。虽然她比朱妍旭年长三岁,但朱妍旭杀伐果断,是四人中的顶梁柱,后来又成了总教头,所以她也跟着尊称一声朱姐。

“朱姐要去自己去呗。”绮玉不满道,“这是她的私仇。”

“她的仇不就是我们的仇?”姬斐反问,“你不要太惯着小璨了,她以后要接任朱颜雀总教头的,必须要多多磨砺。自古慈母多败儿你懂不懂。”

绮玉不以为然:“有你这个严母已经够我们小璨受的了,我再不多给她一些关爱,她就会心灰意冷离家出走了。”

远处的朱雀乡大门突然传来骚动,姬斐和绮玉两眼一对视,都是精神一振:“回来了!”

她们急忙跑出去,跑向人群集中的方向。

“姬斐贵女,节哀!绮玉贵女,节哀!”

为首的教女满身血污,看向她们的眼神充满哀恸。

绮玉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们身后的担架,打头的两副树枝加麻布制成的简易担架,并列放着两具她极为熟悉的遗体。

“朱姐!小璨!”绮玉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是出了问题,“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你们两个怎么可能……”

躺在担架上的朱妍旭,和杀出怡红楼那次一样,也是满身血洞、宛如修罗,只是这一次,她没能自己走回来,而是被人抬回来。绮玉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朱妍旭全身僵冷,早已气绝。

旁边的姬璨,全身大半焦黑,似乎被烈火烧灼过,遗容平静,年轻的脸庞上留有四五道刀疤。

“渠家村那个丧心病狂的村长渠朝宗,放火烧了半个村子,把我们的人全困在里面,大半都烧死呛死了。朱总教头和姬少教主也未能幸免,双双战死。”

……

那一战使得朱颜雀元气大伤,很长时间里,教里群雀无首,一片混乱。绮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参加的朱姐和小璨的丧仪,也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她整日拿酒当水,不分白天黑夜,恨不得泡在酒里灌死自己。浑浑噩噩中,她只记得突然有一天,教里有了新的总教头。

难道是樱歌?不应该呀,樱歌沉浸在自己的炼毒世界中,向来不太管教里的事。

绮玉半醉半醒地去看热闹,却几乎无法认出眼前那个人——那明明是姬斐,但陌生得让她吃惊。

姬斐性子温柔似水,和朱妍旭的火爆脾气一点不像。但自从朱妍旭走了以后,姬斐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得好像朱妍旭附了身,她把长发剃了,留了和朱妍旭一样的短发,她说话变得像朱妍旭,她还开始学大火冥刀,天寒地冻的一个人在屋外练十个时辰,怎么劝都劝不动。

有的时候绮玉觉得,姬斐一个人的身体里,住着她和朱妍旭两个灵魂。那种感觉就像……朱妍旭在她身体里重新活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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