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八章·渠家村·难点

第二天一早,月灼再次来到了朱雀乡。值守门口的仍是朱文靖,月灼被她带着一路往里走。

清晨的朱雀乡已是熙熙攘攘,人们晨练、挑水、砍柴,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活。村庄里炊烟弥漫,显得热气腾腾。

月灼这次被带到了姬斐自己的院子里,雕栏画栋间,依然是熟悉的金灿灿风格。

姬斐刚刚用完早膳,正在用真丝手绢揩嘴。

“姬总教头早啊。”月灼打招呼。

“早,嬴将军。”姬斐信手将丝绢扔到一边,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月灼坐。

月灼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姬总教头,我们考虑过了,可以帮您攻打渠家村……”

月灼话还没说完,就被姬斐打断:“好!”她猛地一拍桌子,“只要你们打进渠家村,我就给你们五万两金子,推倒渠氏宗祠,再加五万!杀了村长渠朝宗,我再给你两千个好手,随你挑!”

“我就爱和姬总教头说话,大气!”月灼嘴角咧到耳根,人为什么愿意追随慷慨豪爽的领导是有原因的,月灼只觉得满腔豪情,恨不得立刻出发。

不过出发之前,她还得先弄清楚几个问题。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为什么前任朱总教头那么厉害,却还打不过渠家村?这小小一个村子究竟有什么本事?”

这是月灼最疑惑的问题。以她所见,朱颜雀财力雌厚,也不乏武功高强的教徒,为什么这么多年却对渠家村无可奈何。

姬斐身体往后靠了靠:“渠家村并不是‘小小一个村子’。渠是当地大姓,渠家村只是离我们距离最近的村庄之一,事实上这一片的渠氏宗族多达数十万人。他们分布在不同的村庄里,从这里一直到齐国边界都是他们的地盘。”

“数十万?”这个数字完全出乎月灼意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我们朱雀乡也好,你们凰族也好,人们不想生就不会生,喜欢孩子的一般也就生育一两个、两三个,但他们不一样,他们一旦得到女人,就会强迫她一直生,八个十个是基本,十四个十六个也常见,就是二十多个的也不是没有。”

“啊……?”月灼感觉自己受到了冲击,她很难想象那种画面,虽然她在沉潼村已经见过许多那种画面,但她仍然很难接受这种恐怖的事竟然如此普遍,“可他们这么穷,也没有办法培养孩子吧?”

姬斐摇了摇头:“他们不需要花什么心思培养孩子,他们觉得只要给一口饭就能把孩子养大。五百个草率养大的蛟族男人或许也打不赢一百个被培养得勇敢健壮的凰族女人,但五千个就能赢,五万个就能稳赢。他们不需要承受生育损伤,不需要攒钱给孩子好的教育,他们只需要不断地抢女人。”

月灼听得懂每个字的意思,但她就是……很难消化。

姬斐眼神锐利,直视着反应速度已经跟不上的月灼:“你们凰族人总是说‘人人平等’,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但凡你们睁眼看一看,这世上有一半人能生育孩子,另一半人却世世代代永生永世生不出孩子、只能掠夺她人的生育成果,哪里来的平等?要我说,若是能做到人人都能生孩子,这才叫最基本的平等。”

“可是……我们生来就是如此啊,难道,这竟是我们受压迫的根源?”月灼有些茫然。

“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根不根源。我也六十多岁了,早过了发梦的年纪,不再指望我能活到看到人人能生孩子的那一天。要我说,只有一件事是正确的——杀死父全天龙。”

月灼回忆起自己那个觉得父全天龙内脏十分美味的梦,无端觉得有些流口水。

“你知道朱妍旭为什么要从洛阳城出来,来这乡下开荒、建朱雀乡吗?”姬斐问。

月灼同样感到不解:“是啊,为什么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要下乡呢?”

“因为她要拿回土地。”姬斐说道,“那时候她经常和我们说,父全天龙靠两条腿走路,一条是侵占土地,一条是侵占玄妣。他们依靠暴力从她人手中掠夺土地、掠夺玄妣,然后依照分封制按阶极将土地分配给每个男人,依照宗法制按嫡庶将玄妣分配给每个男人。男人们按照调用暴力的能力排序,按照自己所处的阶极领取自己的土地配额和玄妣配额。这就是父全天龙的生存方式。”

“所以,要想灭杀父全天龙,首先要砍断牠这两条腿——阻止牠侵占土地、阻止牠侵占玄妣。牠通过暴力侵占,则我们也要通过暴力反击,以暴制暴。”

月灼来了兴趣:“怎么砍?”

“你想怎么砍就怎么砍。”姬斐轻笑了一声,“反正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成功砍下来过,父全天龙仍然全须全尾地好端端活着。所以每个人都不妨试试,看自己砍出的这一刀有没有可能成为成功的第一刀。”

月灼陷入思索。这是一项听起来十分不错的事业。

“我现在能够分享给你的只有一条关于失败的经验。我们掌握了暴力,却仍然得不到我们想要的。”姬斐声线沉郁,“暴力并非不重要,但仅仅有暴力是远远不够的。只可惜我们为了明白这个道理,付出了血的代价。”

月灼想了想:“为什么不能对他们用毒药呢?既然樱歌贵女如此擅长炼毒。”

“他们在我们的上游,往他们的水里投毒,会让我们的人也同归于尽。而且,如我刚刚所说,渠家村背后连着几千个村子,我们根本不可能绕过他们的视线、绕到他们上面去投毒。”姬斐顿了顿,“而且,他们有‘土宗虫’。”

“什么?”月灼没听清。

“这是上次渠家村一战的幸存者回来告诉我们的——她们说在渠家村的地底养着成群的土宗虫,那些虫子有着白色骸骨一般的外壳,巨大如石盘,牠们会非常隐秘地吞噬女人。”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土宗虫……”月灼觉得耳熟,“土宗虫和战争之兽朱厌一样,是六大凶兽之一。对吗?”

“没错。宗族之兽,土宗虫。和它对应的本该是自治之兽赤凰,但女神之力衰微,最后在和土宗虫抗衡的只剩下我们匪帮之兽朱颜雀。”姬斐说着,似乎想到了许多更远的故事,“其实,阴谋之兽穷奇和宗族之兽土宗虫背后是同一种力量——都是治理的力量。只是这片土地实在太大了,力量不得不分成了两种形态,象征中央的治理之力是明治之兽吉光,如果无法很好驾驭则会表现为阴谋之兽穷奇;象征地方的治理之力的是自治之兽赤凰,如果无法很好驾驭则会表现为宗族之兽土宗虫。”

月灼摩拳擦掌:“好呀。在斩杀朱厌之前,先拿和牠同级的土宗虫练练手。”

“土宗虫并不难杀,牠们只是很难杀完。”

“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中丹’吗?”姬斐问道。

“从来没有。”

“蛟族的先民信奉正清教,他们曾经的最高神祇是不死之神姜妤,曾经的意思是后来他们自己推翻了这位女神,将她改成了父神,将她的名字改成了江宇。不过这场改造也没有完全成功,到现在双方还在拉锯中。”姬斐说道,“抛开这些不太重要的纷争,在传说中,姜妤的圣器名叫‘不死丹’。”

“不死丹分为上丹、中丹和下丹,上丹由欲奴炼制,中丹由胎奴炼制,下丹由血奴炼制。听起来就非常邪恶——为了炼制不死丹,他们首先要批量地制造出无数欲奴、胎奴和血奴。

“上丹的炼丹炉位于长安以北,下丹的炼丹炉位于神恩河以南的闽越一带,而我们三河一带,有一座用胎奴炼制中丹的炼丹炉,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里,但肯定和渠氏一族脱不了关系。渠姓人口数量多到畸形,肯定和要用胎奴炼制不死丹有关。”

月灼恍然道:“我明白了,这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人数会比你们多千倍万倍,使你们无法攻破的原因。”

姬斐肯定了她的想法:“但嬴将军,你们有上万个没有裹过脚的受过专门训练的军人,有虎蹲炮,还有我从未见过的战车,如果是你们的话,一定可以攻破渠家村的。”

“不要去。”眼看合作即将达成,门外却突然有人说道。

绮玉不知何时来的,穿着素色锦缎长褂,一头白发凌乱,眼神却是清醒的:“斐姐姐,求求你,不要去。我不想再承受一次,像四年前失去朱姐和小璨那样的痛苦了。”

有风吹来,将绮玉周身的馥郁酒香吹得满屋子都是。

姬斐皱眉:“绮玉,回你院子里去。”

绮玉固执地堵在门口:“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人活着,不是吗?你那次招魂,把朱姐的魂魄招进了你自己的身体里,你难道要再次送朱姐去死吗?”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还以为您生就一副重瞳。”月灼回想起来,“原来那另一双眸子,是朱妍旭教头的幻影。”

“不全是幻影。”姬斐淡淡说道,“阿妍死后,我为她招了七天的魂,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乃至我的生命,只要换她回来。但是,我失败了。”

“不过我请的那位法师告诉我,我很有通灵的天赋,可能我身上混有什么巫族血统之类的。她让我闭上眼睛,只需要跟随心里的声音。

“我在心里不断地祈祷,我想要阿妍回来、我想要阿妍回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个瞬间,我所有关于阿妍的回忆汇聚成了一起。

“我觉得我自己重新变得完整了,虽然阿妍的身体没有回来,但她的心重新回来了,我对这样已经满足了。”

“是你把你对阿妍的回忆和思念变成了你自己的一部分,你把你自己的一部分生命活成了她的样子,而不是阿妍的心回来了。”绮玉说道,“阿妍的心已经去了黄泉,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姬斐没有反驳:“对,所以只能由我来完成她未能完成的事。”

绮玉仍然固执地拦着,然而一双有力的手推开了她的双臂,出手的人竟是月灼:“绮玉前辈,你自己不愿意出战,也请不要阻拦想要出战的人。”

“你在指责我胆小吗?”绮玉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在指责我因为胆小而没有勇气出战吗?”

“晚辈没有这个意思。”月灼垂眸。

绮玉有一双圆而温润的大眼睛,尽管眼皮眼角已叠起重重皱纹,那双眼睛仍然如鹿一般圆润清澈,宛如一个苍老的孩子。此刻这双眼睛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她转头看向姬斐:“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她们四人相识于墨丘城青楼,都是没娘没爹的孤儿,彼此也从未问起过那些不堪的历史。即使是四五十年的老友如姬斐,也从没听绮玉提起过她的娘亲。

“我娘是被天惩鞭活活抽死的。”绮玉的声音安静了下来。

“我娘是一名潜伏于蛟族的眉间月。那段时间,赵直在春身和良勺两国内疯狂地捕杀眉间月。我娘应该是一个还挺重要的头头,被委派了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我只记得娘那段时间很忙,在不多的留在家中陪我的时间,她很反常地教了我许多,从怎么生火烧饭、去哪里买米买粮,到几条暗渠密道,她不管我听不听得懂、记不记得住,反正不分青红皂白地教给了我。

“然后有一天,在一个夜晚,她出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但是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梦到她,我梦见她任务失败被赵直的爪牙抓住了,关进地牢里,经历了重重酷刑。她被折磨了七天七夜,到死也没有说出秘密。

“我本来以为这确然是梦,是我们母女之间的心灵羁绊。直到后来有一天——那时距离娘亲失踪已有七八年,我已加入了朱颜雀,有天晚上,突然一个陌生女人找到了我。她问我是不是叶娘的女儿。我说是。她不由分说给了我十锭黄金,和一小块染血的布条,说这是我娘的遗物。她说我娘是个英雌,为了眉间月壮烈牺牲了。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我后来再没见过那个陌生女人,但她和我说的那些细节,和我的梦境全都对得上。”

大殿里远远传来纯金朱雀的报时声,和檐角的风铃叮当声交织在一起。

“我不会去渠家村的,你们之所以敢在这里做这些猎杀父全天龙的春秋大梦,只是因为你们的娘亲没有被天惩鞭活活抽死。你们爱去就去,但你们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我。”绮玉瞪完月灼,然后直直看向姬斐,“斐姐姐,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她的眼里泪光翻涌,声音却很平静:“我一直很想问我娘,如果早知终究是守不住的,为什么要生下我?”

“为什么生下了我,又要抛弃我?”

“朱姐为什么拉了我一把,却还是抛弃了我?”

“我受够了被丢下的滋味了,我决不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不允许你丢下我独自赴死,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冬日里盘旋的黑色鸟群从她头顶掠过,振翅冲向苍灰色的天空,留下翅膀扑棱的簌簌声。她顽强地张开双臂拦着门,像鸟展开双翼一样。

姬斐细细看着绮玉的面庞,伸手接住她眼角淌下的泪滴:“小玉,你知道么,渠家村对朱姐做的恶不止是将年幼的她卖掉——以区区十个白面馍的价格,在她被卖之前,她还曾被威亵过。而那个老畜生,到现在还活着。”

“什么?”绮玉怔住。

姬斐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小玉。但是你告诉我,怎么可能原谅呢?”

她挥手弹掉泪珠,径自从绮玉身边走了过去。

“你留在家里吧,绮玉。但不要阻拦我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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