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八章·渠家村·雪原

昆仑,晏危城。

雪停了。暮色中,一个渺小的人影艰难地行走在茫茫的雪原中。

——那是神女教年轻的新任祭司,归海月夕。

她穿着厚厚的羊羔袄子,呼出的热气瞬间便在睫毛和眉毛上结成霜,她脸上有几道褐色的疤痕,是脸颊被风吹皲裂后迸出血又变干结成的痂。她的双脚早已麻木没了知觉,左手也冻得僵紫。

对了,她早已不再有双手。羊羔毛皮袄的右袖管空空荡荡,那是雪原给她这个无知的南方人上的第一堂课。如果脱下靴子的话可以看到,她的一节脚趾也已经因为长久的寒冻而坏死,不得不被她亲手截掉。

一年前,她还是万海学城里无忧无虑的天真学女,因为灵力极高而总被认为不接地气。但北上昆仑的这大半年来,雪原如同最严厉而现实的老师,教会了她如何生存。

前面有一棵七叶南天草,这是雪域高原上特有的植物,果实多汁,可以充当两三天的水量。月夕走上前去,用左手老练地避开尖刺摘下果子。

突然,她睁大了眼睛。

七叶南天草的上方,一块灰扑扑的石碑上,不起眼地刻着一个圆形的图案。

“三鱼共尾!”月夕惊呆了般定住,连果子撒落一地都没有察觉,“我终于……找到了!”

石碑上,三条鱼共用同一条鱼尾,鱼首各自弯曲着朝向不同的方向,按顺时针形成一个圆形——这是上古神女的标志,分别代表着创生之神女娲、死亡与重生之神女姞和不生之神妊好。

月夕顾不上捡果子,她飞奔起来,沿着石碑的东方一路跑去。很快,她便看到了她从踏上旅程之时便在期待的场景——

广袤的高原上,暮光显得格外纯净明亮。有十座城池那么大的晏危湖如同一块剔透的蓝宝石,镶嵌在落满了雪的山谷中。湖面云烟杳霭,宛如流玉。

湛蓝的湖水正中,是上古九大圣城中,被誉为“神的后花园”的晏危城遗址。两只神兽英招石雕立在垂拱门两侧,仿佛万年之后还在尽职尽责地守卫着入口。

夕阳已经落到雪山之后,只余下深蓝色的天幕和烈火般鲜红的晚霞。月夕估算着自己和圣城之间隔着的数十里路,决定今晚先找个避风的雪洞休息,明日一早再前往圣城。

第二日一早,阳光极好,万里无云。月夕花了一个时辰,沿着一片稀疏的草甸走到了晏危湖边。

晏危城四面环湖,连接湖岸和晏危城邦的是四座极长的石桥,其中两座桥已经坍塌至水面以下,只露出些许残垣断壁。月夕选了东边一座看上去最牢固的石桥,小心地走了上去。

石桥上间或出现半圆的拱廊,其上攀缠着茂盛的藤蔓,在冬日雪原上竟也翠绿一片。映着桥下的碧蓝湖水,让月夕有恍如置身江南水乡的错觉。

石桥的尽头便是晏危城门,门廊刻着三鱼共尾和水波纹的繁复图案,基座是石刻的英招。城内铺着石砖路,除此之外,竟还有三条琉璃铺成的道路,从上方可以清楚地看见下面的水波,甚至连游过的小鱼也都清晰可见。

月夕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跟着其中一条琉璃道,向城邦中央走去。

万年前,这里已经建起了三层楼高的民居。城中的建筑风化都已严重,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繁华。街边有时会看到几具骸骨,形态各异,月夕不禁遥想,万年前她们是在怎样的景况下离世的。

蜿蜒的琉璃道的尽头,是城邦中央的神殿。月夕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没有关卡。没有结界。从她进入晏危城开始,一路上不断考验她生存意志的试炼全都消失了,仿佛是某种对她试炼之途的认可。月夕一时间都有些轻松得不适应。

从踏入大门那一瞬间,月夕便感知到神殿内有巨大而汹涌的灵力涌动,有什么接近于神祗的力量存在于此处。

又或许,就是神祗本身。

月夕踏着晨光,走进第一重宫殿,高墙上,雕刻着一幅巨大的壁画。

《九主图》!

神恩河两侧,座落着九座王城,王城之名用女书文字工整地写在最上方,分别是昆仑之上的晏危城、蜀郡的伴月城、滇南的虎母城、贾湖旁的神蔡城、澧水旁的嫄澧城、不咸山下的赤诵城、薛河旁的鹿薛城、炬莽海旁的姝鸠城和相虑海旁的始安城。

九座圣城中居住着九位君王,分别是法君、劳君、半君、寄主、破邦之主、立邦之主、灭社之主、育社之主和专授之君姒婤。

她们的名字和画像被镌刻在光滑巨大的石壁上,足有十人高。

在九位君王的视线交汇处,也就是壁画的对面,有一处隐蔽的突起。月夕伸出左手,轻轻碰了碰,掉落下来一个晶莹剔透的物件,月夕连忙接住——那是一个棱镜。

棱镜不大,宛如一柄收拢的折扇,两端用秘银收边,饰以眼睛形状的花纹。据月夕所知,世上只有一个棱镜上有这种花纹。她急忙将棱镜放到眼前,透过棱镜打量身边的一切。

——果然,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能直接看见四境叠态、看见人的灵台、甚至看见神祗的清定棱镜!

因为透过棱镜,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神殿之中,一个巨大的被金链锁住的身影!

女神三面一体,创生之神女娲双目泣血、不生之神妊好双手被缚、死亡与重生之神女姞脖颈被捆。在她们身畔,层层叠叠的金链将她们死死缠住。

她们似乎想要对她说什么,可月夕什么也没听见。

有没有什么和清定棱镜一样能从虚空中传输声音的神器……月夕情急之下胡乱想着。

突然一个声音在昏暗的角落中响起,干涩而嘶哑,是个老人的声音。

“过来。”

月夕吓得将举着棱镜的手垂落下来。没有了棱镜,漫天神祗骤然消失,但眼前的黑影却一动不动。

那么……是个活人?

月夕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那是个坐在地上的老人,全身连着密密麻麻的绿色藤蔓,鹤发鸡皮。

老人抬眸看着月夕:“灵力很强啊……巫马祭司派你来的吗?”

“不是,是巨母教主派我来的。”

“你是从朝华城来的吗?”老人问道。

“不,我是从伴月城来的。”

“噢……说起来,我都有快百年没回过伴月城了。”老人的声音有些许感慨。

“您就是归海无涯祭司对吗?巨母教主派我来寻找您。”

老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她:“我是归海无涯,神女教的祭司。”

月夕行礼道:“我是归海月夕——”

“——神女教的新任祭司?”老人打量着她年轻的面容,帮她补上了后半句。

月夕点点头:“您……这是怎么了?”

“为了突破蛟族设下的一些禁咒……现在只能借着神殿灵力,维持最后一点生命。”老人简短地解释,“好在还是等到了你,虽然等待的时间着实漫长。巫马做事何时这么磨叽了……她以前一向性子比谁都急。”

“巫马祭司三十四年前已经去世了。”月夕静静地说道,“在伴月城派我前来的巨母教主,大概也不是您认识的那位,您认识的那位巨母教主,三十四年前也不在了。”

“什么?”无涯祭司诧异,“不可能吧。”

她浑浊的目光和月夕的眸子对视,在月夕的沉默中确认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无涯祭司喃喃:“巫马代双是我的老对头了,她总是十分生猛,热情地向所有人推广教义,不管人家乐不乐意。我不喜欢她的做派,我觉得金乌神女教还是应该各自按自己的节奏修行。我们谁也不认同谁,于是各干各的。没想到啊……那么生龙活虎的巫马代双,竟然死在了我的前面?”

月夕为多年前便离开朝华远赴雪原神殿的老祭司解释道:“那一年春身国的国君赵直发动叛变,巫马大祭司、朝华国国君秦云犀、春身国武阳太后、良勺国赵昇娇大后……连同着朝华春身良勺三个邦国,生命全都终结于那一年。”

无涯祭司静静地听着,只有眼角眉梢显出些许压不住的震惊。

“随后赵直南下过河侵略了伴月城和临湘城,伴月城神殿被毁、隔壁的万海学城被迫出逃迁校,临湘城嬴家军为了守城打光了最后一人。”

“后来赵直没几年就死了——被自己豢养的朱厌反噬身亡。他推翻华良春所建立的大鄢王朝也跟着土崩瓦解。再后来又是几年战乱,直到雍门方止和娥陵禾姁携手并立建立起大川王朝。今年是凰族华历1875年,蛟族大川七年。”

月夕简短地向老祭司讲完了昔年老熟人们的结局。数十年的时光如同穿过神殿门廊的雪原高风一般倏忽而过,多年前孤身一人远赴雪原寻找遗落线索的老祭司,终于在三十多年后听到了这个迟来的结果。

“属于我们的时代,原来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吗……”无涯祭司喃喃道。

突然,神殿的另一侧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在寂静的雪原上显得格外清晰。

月夕和无涯祭司齐齐望去。

无涯祭司东侧的地砖上,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浅金色光晕的法阵。月夕在伴月城见过这个法阵的复制体,那么眼前这个,就是能唤醒女神的春泉法阵本体了吧?

而在春泉法阵旁边,也有一个小上许多的暗黑法阵,想必是蛟族蚕食女神的天罗泣血大阵的复制体。

“中丹丹炉碎了!”月夕眼尖地发现了暗黑法阵上的变化,“这就是方才那个声音的来源!”

月夕看着那个位于黑暗法阵中的碎裂的丹炉,悬于虞历郡和穆辽郡上方。

无涯祭司则勉力抬起手指向春泉法阵:“你看,创生之神的宝器无垠之杯被点亮了,我们距离唤醒女神又近了一步。”

果然,春泉法阵上,象征着清定棱镜和无垠之杯的虚影都发出了淡金的光,只有一旁的金线甲仍自黯淡。

归海无涯眯起眼睛,注视着虚空中的法阵:“年轻的祭司,随着你的到来,命运的轮盘开始加速转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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