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九章·长安·翻供

立冬已过,不周风起。长安城上空,浅灰色的流云翻涌,高风吹啸。

魏阳宫广宁殿里一片死寂。宫人们走动都踮手踮脚,生怕发出任何一丝异响,惊扰皇后陛下的哀思。

寝殿里燃着暖炉,娥陵皇后坐在锦榻上,抱着一个粗陶雕塑,神色木然。这个粗陶雕塑是大川先太子雍门风盈六七年前送给她的生辰贺礼,是他亲手做的,面容轮廓依稀能看出雕的正是他的母后。

那年她收下后随手放进了某个柜子里,便忘了这件事。直到先太子葬礼之后,她翻箱倒柜,翻出这为数不多的她的孩子留给她的念想。

征伐天下的那几十年里,她无数次从生死一线走过,她手刃过蔑视和羞辱她的敌人,处决过背叛她的自己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痛苦到连续百天不上朝。

自大川建朝以来,无论是魏阳殿的朝会还是神机阁的朝会,她未有一天缺勤,不上朝这三个字对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无数的政务奏折等着她,但现在,她整个人被困在晚年丧子的哀痛中,一步也走不动。

那个孩子出生时就脐带缠颈,差点以为活不过来。后来又一喝奶就发疹子,只能喝米糊。那时候她彻夜不敢睡,生怕一不留神他就没了。

好在后来他还是健健康康地长大了,能跑能跳,会叫娘。只是身子比寻常孩子瘦弱一些,性子内敛害羞,不爱说话。

再后来,她很少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要管要忙的事情太多,当她再次停下来全神贯注看他时,看到的只有他的棺椁。

她一生勤勉自强,为何上天要如此待她。

门外的侍女听到了压抑的哭声,正不知如何劝慰,进退两难间,殿外适时传来了访客的拜帖,来客还正好是皇后陛下最倚赖的心腹下属涂山大人,侍女连忙通报。

半刻后,风尘仆仆的涂山麓京在侍女的引路下迈入娥陵皇后的寝殿。

“皇后陛下。”麓京行礼道。

“免礼了。”皇后抬抬手,“过来坐。”

麓京站起身,半月不见,娥陵皇后的衰颓速度令人惊心。

娥陵皇后将案几上一动未动的点心推到麓京跟前:“阁里还好吗?”

麓京拈了一块蜜饯:“能好到哪里去。没有您在阁里坐镇,现在是什么臭鱼烂虾都敢来踩我们一脚。”

娥陵皇后知道麓京有心想多靠一靠大树乘凉,决定趁早掐灭她偷懒的心:“我老了,本就该往后退了,如今有心也是无力了,你们要担起自己的担子。”

听到皇后陛下主动提及接班的事,麓京顺势道明此行来意:“臣听礼官说,雍门陛下已经准允了郑王殿下与左相孙女的婚事,婚典就在下月,同时还准允了届时册封郑王殿下为太子。”

娥陵皇后看上去并不惊讶:“扁程那个老东西,真会钻空子啊。”

麓京直言道:“雍门陛下沉疴深重,有些事我们需得早做打算。一旦新帝登基,新后必然也同日上位。小妧身为大川的皇太女,是升位为皇后,还是为她设大后之位?”大川目前的文书中是没有“大后”一说的,娥陵皇后在所有文书中的称谓也是任的皇后一职。若皇太女要升位为大后,她们需要为她提前造册才行。

然而皇后思索许久,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麓京提的这个问题,对沉湎哀思多日的她来说,倒确实是个新鲜问题。

“当初雍门方止许诺我共治天下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年轻而骄傲,不知世事滋味。大川开国帝后共治、给两个孩子一人随一个姓时,我也曾认为,这就是最好的模式。”娥陵皇后对着自己的心腹重臣,追忆起遥远的往事,“最初的时候,是我管刑、吏、户,雍门方止管兵、工、礼,没过多久他找了各种理由,依次接管了我管的刑、吏、户,我只好重用神机阁,与魏阳殿分庭抗礼。”

尽管多年共事,麓京还是第一次听皇后陛下说起这些。

娥陵皇后望向窗外:“神机阁与魏阳殿能互相抗衡到今天,全是因为雍门方止当时忙于削藩——他自己亲手封侯的开国功臣们,他又挨个去亲征了一遍。降的降杀的杀自尽的自尽。彼时我对削藩帮助良多,他虽然也在削弱神机阁,但我还有分庭抗礼的资本。然而——最后一个诸侯王被‘平叛’后,他开始有时间进一步削弱神机阁。好在他在亲征中受伤严重,身体不支,终究力度不比当年。”

原来皇后陛下心里竟是这样想的……和麓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麓京原本以为,帝后真如外人看起来那般举案齐眉、深情恩爱,纵使有些小摩擦也不过是寻常人家过日子都有的曲折。但此刻听起来,情况显然不止如此。

“当初我决定让小妧随我姓、决定后位按血缘继承之时,我为小妧设计的当然是一条大后的路子。我以为我管三部、雍门管三部,这样共治天下的路可以走很久,谁承想短短数年我就已被夺走统管三部之权。他夺刑部是说当时要和扁程共同构陷一个东南诸侯,夺吏部说是为了安抚几个新诸侯,夺户部是趁着我生小盈的时候大出血,招呼都没和我打。

“阿京啊……连我自己都从大后被削弱成了皇后,你说我铺给小妧的大后之路,她能走得稳吗?”

望着数日里极速衰老、显现出少见的脆弱的皇后,麓京劝慰道:“陛下放宽心,皇太女殿下出身尊贵,再是不顺,至少也能嫁得良婿,一生富贵无忧。何况臣虽愚钝,也必将全力辅佐少主。少主若是志在伟业,臣亦当竭尽股肱之力。”

听到心腹重臣的承诺,娥陵皇后似是些微放下了心:“小妧那个孩子,从小就心气高、主意大,又专门喜欢一些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玩意,以后还得劳烦你多多匡扶着她。”

这话分量重,压得麓京立时叩首行全礼:“臣必尽智竭力,底死谩生,赴汤蹈火,不敢有辞。”

娥陵皇后眉头舒展了些,转而问道,“鲍玉茗那个案子,哪天审?”

“初步定的是本月廿八。”麓京心里讶然,她纠结了许久是否有必要向陛下汇报这个棘手难题,没想到竟是陛下主动先问起,但是——闭门哀思的皇后陛下怎么会得知这件案子?

“把庭审场地改到魏阳殿。我和雍门方止都要列席。”娥陵皇后吩咐道。

“您两位亲审?”麓京闻言越发惊诧。

娥陵皇后冷哼一声:“哼,左相真是好手段,竟然说动了雍门方止拖着病躯也要去亲审,想必事态严重。我若是不出席,任他们去判,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会判出个什么结果。”

竟然是雍门陛下先提出的亲审。

“再说了,新律廿五就要颁布试行了吧,你们这起案子,很有可能是新律试行后的第一桩案子。”

新律的全称是《七年律令》,大川从建朝至今只颁布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两句简单到约等于无的口头律令,神机阁和魏阳殿的实际操作中部分沿用前朝律令,但没有统一标准。这部娥陵皇后牵头、涂山麓京主持修订的新律,说是补充律,实际上是全部从头开始规束定法。

麓京至此已经完全意识到兹事体大:“臣遵旨。”

……

走出广宁殿,天色愈发阴沉。涂山麓京紧了紧白狐毛锦缎大氅的领口,迎着寒风向神机阁走去。

刚走进阁里,就有女官脸色沉沉来报:“涂山大人,不好了。鲍府那个关键证人橘香突然翻供了!”

阁里燃着暖炉,麓京脱下大氅,挂在黄梨木的衣架上:“什么?”

这位神机阁的监捕禀报道:“今天早上核录证词的时候,橘香突然说孙贞夫人出事那天她没在现场,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也不愿意再出庭作证,嚷着要马上回家。”

麓京顿足:“怎么回事?最近谁接触过她?”

“全是阁里的人,没有外人。”

麓京在脑中迅速回忆起橘香之前的证词,疑惑道:“难道她是故意耍我们玩的?”

“皇太女殿下怀疑是阁里出了内鬼,殿下现在正在逐一盘查阁里近日接触过橘香的官员。”

麓京连忙往后殿走去:“我去看看。”

神机阁后殿有一排矮室,作审讯之用。麓京走过去,隔得老远就听见拍桌子声和娥陵皇太女殿下的怒骂声,“愚蠢至极!”“自毁前程!”

麓京快步走去,矮室里,娥陵皇太女和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官员相对而坐,麓京认出那人是神机阁刑辟部下的一位少丞,平日里活泼伶俐,做事干脆。

然而娥陵皇太女逐个盘查,没花两个时辰便找出来了这位活泼的少丞昨夜曾给橘香递过纸条。

“夫君冷落我好久了,那日他突然热情似火,我实在不忍让他失望,所以……”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少丞带着轻浅的内疚说着,“只是送张纸而已,我没想到……”

娥陵皇太女冷冷道:“没想到橘香没有销毁证据?”

麓京推门走进了审讯室:“怎么回事?”

娥陵皇太女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简略地写着威胁之语,示意橘香家人已被绑走,翻供才放人云云。

这位少丞见麓京来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带着向世家长辈撒娇的语气和麓京说着:“夫君从前待我很好,后来他日渐冷淡,不愿多看我一眼,我学了许多招数、试了许多法子他都无动于衷……这两日,他终于回心转意,又回到了最初的浓情蜜意,那种感觉太好了,我实在、实在没有办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麓京阿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娘亲是麓京早年在京中贵女学堂就读时的同窗,她夫君的父亲是麓京丈夫父亲一手提拔的老部下。从小到大逢年过节随家里去麓京府上拜节时,她惯来是这样和麓京聊家常的。

麓京看完纸条上的字已经够气了,听完少丞的辩白,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你觉得这叫‘只是送张纸’而已?你在刑辟部待了八年了,不知道诱供是犯罪吗?我真不知道你这八年是怎么待的!你以为神机阁是你家吗?!”麓京太阳穴青筋突突跳,她呼了口气冷静下来,用平稳的声音说道,“你被革职了,移送刑辟部等处理吧。”

少丞尖叫,伸出手想抱麓京的胳膊:“涂山大人!我知错了!别革我职,我娘会骂死我的!麓京阿姨,求求你了,我再也不敢了……”

麓京只是漠然地扫了她一眼:“去查查自己有没有怀孕吧。”随即摆摆手,示意侍卫把人带走,“突然‘回心转意、热情似火’……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这种的就算治好了也是流口水。娥陵皇太女在内心腹诽。

涂山麓京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又少了一个人。本来神机阁里最近怀孩子的怀孩子、请病假的请病假,每日能正常出勤的只剩廿人左右。事情根本做不完,还得开人。

“咱们神机阁都快被渗透成筛子了。”娥陵皇太女小声嘟哝。准确地说,是从根儿上就没设防过。

“被谁渗透?”麓京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

娥陵皇太女默默闭上了嘴。

“明天让邱池来阁里点卯吧。”屋内再次陷入沉默,麓京叹了口气,对娥陵皇太女说道,“和她说先试用三个月。”

“好。”娥陵皇太女应道,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麓京阿姨,你早上进宫的时候,我母后还在抱着我弟弟的遗物哭吗?”

“哭是没哭了,但情绪仍是不好。”麓京回想起皇后陛下花白的头发,不由心头一酸,多安慰了一句,“难为你们娘俩了,这般哀痛之时,还要分神操心这么多事。”抬眼瞥到娥陵皇太女眼神的瞬间,麓京突然觉得自己这安慰有些多余。皇太女的眼神中只有冰冷和戏谑,哪有一丝哀痛?

不过那只是一刹那的微妙感受。下一秒,两人各自错开视线。

“都是分内之事。”娥陵皇太女平平说道,“麓京阿姨,我先去打点橘香的家人了,得早点接出来,免除她的后顾之忧。殿审在即,阁里还请你务必盯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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