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历1875年亥月廿八,小雪时节,雁唳云湿,日短天寒,长安城魏阳宫里一片整肃。
雍门陛下自去岁亲征重伤卧榻后再未迈出寝殿,娥陵陛下自先皇太子丧礼后再未上朝,然而今日,两位陛下十分罕见地一同亲临魏阳殿朝会。满朝文武无不打点起精神,魏阳殿那群长期请病告假的也都纷纷连夜得了灵药一般准点到岗。
魏阳殿是在前朝朝华大殿的基础上翻修的,挑高做得比神机阁高了八尺,整体上显得比神机阁宽阔一些,也陈旧一些。神机阁官员位列左席,魏阳殿官员位列右席。众臣齐聚一堂时,人数比例显得十分悬殊——神机阁在职满打满算四十九人,今日加上还在哺乳期前来的一共实到四十三人,稀稀拉拉坐两列都没坐满。而魏阳殿坐席挤得密密麻麻,粗一看至少有六七百人。左相扁程位列魏阳殿首席,他右手边是暂代廷尉一职的丁义忠,左手边是廷尉之职的另一有力竞争者渠珅昆。
殿内正东方的高台之上,一左一右摆着两张金座。右边那张以穷奇为座,蟠龙为饰,左边那张以吉光为座,凤凰为饰。左边那张后座有许多磨痕,吉光双翅形状的扶手都被磨得更光滑一些,而右边的王座则崭新得仿佛从没人坐过一般。
辰时,帝后的御前仪仗出现在大殿门口,随后,年老的帝后下了步辇,一前一后踏入魏阳殿的大门。
众人向帝后行礼完毕后,庭审正式开始。
这是一场缺席审判。神机阁刑辟主使涂山麓京作为接状人率先总陈案情。随后由主告人和被告人进行自述。
孙申屠和俞四娘作为主告人走到席前站定,而被告人鲍玉茗由于已经身亡,席上只余一个标注了名字的木牌。
孙申屠偷偷瞟向上方。左边那座金座上坐着新丧幼子的娥陵皇后,她发色花白,皱纹如同刀削般深邃。右边的金座上坐着不理朝政已久的雍门皇帝,他瘦得近乎脱相,脊背佝偻,好似无法坐直,像一截被折弯了的穿着龙袍的晾衣杆子。
四周的一切都很压抑,孙申屠开始感到全身发抖。
娥陵皇后问询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很温和,孙申屠瞬间感觉安定了一点点。
“民女孙申屠,虞历郡临甫县人,来京状告鲍玉茗杀妻孙贞一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
“民女俞四娘,余杭人氏,来京状告鲍玉茗当街杀害我女儿一案。”俞四娘接着她说道。
两人各自讲述了自己所知案件发生的时间地点,随后由神机阁呈上人证物证。
鲍府侍女橘香作证,亲眼见到了鲍玉茗在高楼上将其妻孙贞推下去致其当场死亡。鲍府的其她几位证人也各自作证目睹了过程。
俞四娘女儿被害案发生在余杭,神机阁派出御史远赴余杭调查,好在御史脚程很快,如期赶回,带回了完整的人证物证。
半个时辰过后,所有证据展示完毕。这两桩案件均不复杂,且证据确凿,几无疑点。
娥陵皇后全部听完后,开口道:“两起案件均人证物证齐全,足证被告鲍玉茗的罪行属实。涂山大人,依照新律,鲍玉茗该当何罪?”
涂山麓京回禀道:“根据大川《七年律令》,魏阳殿前任廷尉鲍玉茗多次杀人罪成立,褫夺鲍玉茗爵位,全家流放;主犯孙申屠判处故意杀人罪,念其前因,判处监禁四年;从犯俞四娘判处故意伤人罪,念其前因,判处监禁一年。”
孙申屠和俞四娘偷偷对望一眼,心底都有些劫后余生的惊喜。
“启禀陛下——”麓京话音未落,魏阳殿坐席上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是一个高个胖男,魏阳殿目前暂代廷尉一职的丁义忠。
他从席间走出,来到了大殿中央:“之前野翁老先生撰写了一篇《妇论》,臣深以为然。女人感性,男人理性。女人在处理一件事的时候往往会由着性子来,缺乏男性的理智。而且从性格来看,女人喜欢崇拜英雄,男人喜欢别人崇拜自己。女性希望别人保护自己,围着她转,即使是女强人,也会有小女人的一面。而男性希望保护别人,总是用自己能干成什么什么事情来显示自己的得意。女性做事重细节,男人重成败。在军国大事面前,女性会先想到自己或身边人。男人会先想到大局。所以女人不适合当官,而且女人容易引诱男人犯错,红颜祸水会造成社稷的动荡和灭亡!”
麓京不悦道:“丁太人,你在我宣读判词的关键时刻打断我,就是为了念几句乡野鄙夫写的臭不可闻的陈词滥调?”
丁义忠作惊讶状:“野翁乃是您父亲的早年用字,这是令尊当年亲手写就的策论,涂山大人虽已是高官贵人,也不能忘本数典、当堂辱骂令尊吧?”
麓京神色不动,没有接他的茬:“丁太人,你三番两次胡搅蛮缠、打断审判,意欲何为?”
丁义忠见麓京不欲与他过多纠缠,于是转而从袖中拿出一个鞋垫一样形状的长条布垫,嘻嘻笑着在身后甩了两下,魏阳殿官员见了,全都发出吃吃的笑声。
涂山麓京瞬间变了脸色——那是漏尿垫!她生完大女儿的一年里,都无法自控地轻微尿失禁,不得不天天垫着比月事带更厚、更不方便的漏尿垫,还得每隔两个时辰更换一次。有一次她在魏阳殿加急处理政事,因为全心记挂正事,换完的垫子无意间挂在了后腰带上,被魏阳殿的官员看到了,嘲笑了她大半年。有了这个教训,她生小女儿以后漏尿更重,还要绷紧了神经时刻检查自己的尿垫、后襟,仿佛一个偏执的强迫症。
而现在,他们竟然在大殿之上掏出这个垫子,再度嘲笑她!
很多神机阁官员的脸色也变了。漏尿是九成以上的产妇会有的经历,她们对那个垫子都很熟悉。有的人会在产后数月到数年之间自愈,不再需要用到垫子,有的则会持续终生。
而此刻在挥舞那个垫子的男人,脸上带着恶意和促狭的笑容,欣赏着她们每一个人的怒意。在他身后,涂山麓京的丈夫身着官服,和所有魏阳殿官员一样哄然大笑,仿佛被嘲笑的对象不是他自己的妻子、不是他两个孩子的娘亲。
就在神机阁全员陷入心浮气躁的怒意中时,丁义忠开口了:“禀告陛下,臣要举告神机阁涂山麓京没有使用魏阳宫的指定信鸽,而是用的私人信鸽!”
“我没有!”麓京正怒火中烧,下意识反驳怒喝,“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涂山大人刚才这句话是在公然欺君么?”丁义忠声音油滑,“你于大川二年四月十七日未时违例私自使用自家信鸽传送魏阳宫信件,难道是假的?”
丁义忠说得十分具体,麓京很快回想起来:“那一次是因为有贼人截击了魏阳宫的信鸽!我三次传信均被截击,才不得不使用自家信鸽。”
不对。麓京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然而已经晚了。
“特殊情况自然是可以特殊处理,可是你上报记录了吗?”丁义忠见猎物咬钩,笑意更甚,“更何况,后来的四年里你又多次违规传信,次数达四十七次之多!”
就在这时,仿佛一唱一和般,左相扁程从席间站起,拱手道:“涂山麓京肆意使用私家信鸽、不将朝堂规章放在眼里,严重危害大川朝政安全——臣提请,裁撤神机阁。”
涂山麓京不可置信地瞪着扁程。
神机阁是她二十多年的心血,是她毕生的成就和荣耀。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她亲自采买,一草一木都是她亲手浇灌,阁里第一版法规是她起草的,她在这里度过了近万个日日夜夜,扁程凭什么和她提裁撤?
麓京看向金座上的娥陵皇后,后者显然也很震惊,她们早能料到对手会针对神机阁的高层官员罗织构陷泼脏水,但没料到对手直接掀桌子,要把整个神机阁给连锅带盆一起端了。
就在这君臣俩齐齐愣神的当口,倒是另一边金座上的皇帝率先开口:“准了。”雍门方止虽然已经瘦得皮包骨,仍然在尽力展现着威严。
涂山麓京惨然一笑。她在那一刻不是震惊于雍门方止的偏向,而是震惊于自己的自欺欺人和侥幸之心。难道不明显么?对手甚至没怎么做过遮掩,可笑的是她自己选择不去相信。
雍门陛下从年龄上和她的父亲近似,从私人关系上和她的姐夫近似,在麓京心中,他一直是开明的君主,热情的长辈,是会真切关心她的人。
即使那日亲耳听到娥陵皇后陛下说起雍门陛下对神机阁的削弱,麓京心底也只是在想,娥陵皇后色衰爱驰,所以雍门陛下才收回了对她的容让和恩宠。
是啊,她心底未曾被她仔细审视的、一闪而过的想法,竟是如此荒谬!
人非要痛到自己身上了,才会被逼着重新审视。
在避无可避的极致难堪中,涂山麓京感觉到内心有一根弦轰然绷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怪的解脱感。不是她生活在一个父亲慈爱、丈夫体贴、君王开明的世界里,而是她希望她生活在一个那样的世界里。为什么她会倾尽一生维系这样的希望?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太可怕了,她绝不允许那样可怕的事发生。
但管她允不允许,在她年近半百时,事情还是这么发生了。尽管痛苦地站在崩塌的废墟里,她发现她还活着。
“我还没死呢!”另一边,金座上的娥陵皇后死死盯了雍门方止片刻,又将视线落在丁义忠和扁程脸上,“神机阁由我亲掌,程序上出了什么差错,我自会调教,用不着阁下越俎代庖。还是说,你们魏阳殿对新律、对我娥陵禾姁有什么不满?”
丁义忠皮笑肉不笑地垂首道:“臣不敢。娥陵陛下英明神武、勤勉过人,臣日夜敬仰,不敢有半分不敬。”
趁着这个对方气焰被摁下去的短暂瞬间,涂山麓京叩首道:“臣启奏!臣查得左相扁程偷逃缴税。去岁左相俸禄七万九千四百钱,理应缴纳七千税钱,然而左相实际缴纳税额仅为两百钱!”
娥陵皇后皱眉:“扁程身为朝中重臣、百官之首,却不作出表率,反倒私逃国税,此事必须严查!”
她身侧的雍门方止却开口道:“左相不过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涂山大人,你身为同僚,提醒便是了,何必要大庭广众拿到朝堂上来说?不过左相,今日涂山大人既已提醒了你,你便早些将税额补缴上。”
扁程施施然拱手道:“臣遵旨,臣今日便补缴。”
雍门方止继续说道:“涂山麓京私用信鸽危害朝政安全,还随意攀咬同僚,实在有违臣道,能力人品皆有待重新考察,不宜审决如此重案。鲍玉茗一案转由魏阳殿刑部接手。”
扁程捻了捻胡子:“既是交由魏阳殿接管,那便按照魏阳殿新撰的律典《大川通律》判决。渠太人,你是《大川通律》的主书,方才的案情陈述和证据你也都看过了,依照《大川通律》此案该如何判?”
渠珅昆站起身回答:“回左相,按照《大川通律》,孙申屠一介平民女子刺杀朝廷命官,理应判处腰斩。俞四娘作为从犯,亦当判处斩首之刑。”
孙申屠瞳孔地震,刚刚的一点惊喜荡然无存,心脏瞬间被恐惧攥紧。
涂山麓京满脸焦急和懊恼,然而此时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娥陵皇后手指死死攥着金座扶手,几乎要抠出印子,但她那一刻想不出任何能够阻止雍门方止的办法。
一片死寂的魏阳殿里,左席间传来一声坐席的响动显得格外震耳,娥陵皇太女站起来掸了掸衣摆:“儿臣有异议。”
帝后的目光共同落在了她们硕果仅存的皇长女身上,她已近而立之年,风华正茂,年富力强,长着一张神似其母后的舒阔方脸,身形高大,宛如一株雍容高华而筋骨强健的牡丹。
“你有异议?”雍门方止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语气冷淡,“你要造反?”
娥陵皇太女走到大殿中央、丁义忠身旁,拱手道:“儿臣举告魏阳殿代理廷尉丁义忠侵吞关南至勉西土地七千四百亩,其中七千三百七十亩记挂在左相扁程名下。”
雍门陛下意外地瞪大了眼睛,堂下的扁程和丁义忠则瞬间冷汗涔涔。别的什么事都好说,唯有这件事是不可触碰的死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臣没有反意,儿臣是唯恐让父皇被此等欺君罪人蒙蔽。”娥陵皇太女不紧不慢回应了自己父皇方才的威圧,“为侵吞良田,丁义忠杀害关南农民四百九十六人,烧毁百余亩已经挂穗的粟地,毒了两千多口鱼塘,人证物证俱在,儿臣不敢妄言。”
这个数字一出来,满殿哗然。神机阁官员觉得这个数字编都编不出来,太过骇人听闻。魏阳殿官员觉得左相怎会如此不谨慎,被人抓住把柄。
只有站在角落里的渠珅昆在疑惑另一个问题——皇太女是怎么知道的?近日他奉命日夜盯梢皇太女,她的出行轨迹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有任何异常。她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得到如此详实的证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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