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墨滴碎雪(三)

是夜,洛阳的一座宫殿灯火通明。

门内跪了一地的侍从,为首的男子穿着雪白的大氅,手中的信件因为指尖过度用力的碾压而褶皱不齐。

此人光是站在堂前便有着为王为帝的威严,洛阳也飘起了漫天大雪,一门之隔的殿内紧张氛围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以,昭阳郡主在哪?”隐隐压着怒气的声音,让跪在地上的众人止不住开始发抖。

领头的壮起胆子应答“殿下,郡主她……我们赶到的时候,那该死沈敛他说他去宣旨的时候郡主已经不见了!定是那厮杀了郡主故意推诿!”

“够了!”

“她若死了,你们也都别活了”

“想想你们为什么能活?找!给我掘地三尺的找,我只要活着的郡主!”

此话一出,跪着也不敢再辩驳。

“是!”

“殿下,属下一定将昭阳郡主带回来!”

领头的生怕自己出了这道门,身首异位,回答的干脆利落,以保性命。

“滚”

站着的殿下在人都退出去后,无力的扶着桌沿。

良久,把信丢到火炉焚烧殆尽。

景昭迷糊中转醒,看着头顶的幔帐,愣住了。

不是还在树上?怎么…这又是哪里?

准备撑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四肢酸痛无比。

“醒了?”

听到这声,景昭发现,屋内桌边坐了那个少年。他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的袍子,玄色绦带束腰,将头发全部束起,佐以墨色发带,让人一看就知是个少年郎,不过跟外面冬景相映衬的寒霜少年。

“嗯…这里是?”

“城郊二十里外驿站,离那座山往北十里左右。”

“怎么?你想回山里?”

听到这话,景昭显然一滞,她定然是不想回山里了。

山里的兽和城里的人都是一样想的,嗜血,可怖。

当即,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想回山里。”

裴祁安昨晚决定找白风的时候,发现身边的小姑娘脸红的不自然,怎么说…红的滴血的程度。手背一拂上去,烫的惊人。

好在天已大亮,裴祁安背起她就赶路。

找到了最近的驿馆,把她安置好以后,自己又吹笛给白风留下信号。

白风在暗影阁是裴祁安一手培养起来的杀手,暗影阁有规矩,凡是下位者均可挑战上位者,挑战成功,即可取而代之。至于失败了,就得去暗影阁的暗池里面走一遭,九死一生。

换句话说这种换位挑战,只得成功不许失败,这也让挑战者们事前三思。

裴祁安是暗影阁的一个特例,他从来了开始每年都挑战上位者,一年一个,从未失手。从最开始九等杀手一直到现在的一等杀手,中间跨级挑战更是在暗影阁为人称道。

暗影阁的一等杀手少之又少,他们分管暗影阁的各项事务,迄今为止一等杀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刚好五个。其中最年轻的非裴祁安莫属。

但这次,白风见到裴祁安还是心惊了一下。左肩膀被一剑贯穿,右臂,腰腹,右腿都被划了或深或浅的口子,正在涓涓往外冒血。

“主子,不是我说,你这样还活着,那个大罗神仙救你的?”

“废话那么多,除了日常的伤药,去热的药我也要一些”

白风震惊了,自家主子很少会为了发热还喝药,难不成是这次伤的太重,懂得惜命了吗?

这个念头很快消散,怎么可能,主子刀尖上讨生活怎会惜命,惜命对这个少年来说还是太过于浅薄,像是往深潭里滴上一滴墨,很快就消逝殆尽。

“剩下,你查一查这两年建安郡裴氏都干了什么,他们和暗影阁有没有往来。”

“是。”

说完这句白风还真人如其名,来去如风,只有窗沿维维颤动才能标识刚才他的到来。

看着眼前病弱的小姑娘,裴祁安一手把玩着杯子,一边淡淡道“你现在回答我三个问题,问完我也不再与你性命为难”

“第一,昨天你给我吃了什么?”

“第二,你为何在山里?”

“第三,你在山里都看到了什么?”

好在这些问题景昭已经提前思考过,并没有迟疑也不打算隐瞒除了自己身份以外的其他事情。

“我昨天给公子吃的是我姐姐给的药丹,当初姐姐给我时说是关键时刻可以保命。至于我…我是广陵郡的野孩子,无父无母,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在景阳王府当值,景阳王府不知何故被下旨灭门,我姐姐…死了,死之前把她的包袱给了我,让我永不回头。昨天下午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当时出洞拾柴遇见公子躺在雪地里…便拖回去了,未做他想。”

“哦?是这样吗?”裴祁安听完后并未完全表态,至说了这一句仿佛还在想要不要相信她,还是杀了她?

“公子”

“确实如此”

裴祁安看着眼前尚在发热的女郎,她的鬓发散落在肩旁,长发垂腰,像是盛开的墨色海棠。屋内并未亮起烛火,稀稀散散的月光透过窗沿,洒落在她的病容上,显得凄美极了。

许是刚才一口气说了太多,这时的她安静下来,不由让他想起了少时母亲买给自己的瓷娃娃。

一碰就碎。

“好,那我姑且信你。”

“竹林你救我一次,山洞我也挽你一命,我们,恩债两消,如何?”

裴祁安要赶回暗影阁,阁类还有其他的事务要等他处理,白风也已来信。

此时分别,不早不晚,刚刚好。

“公子…那…”

“小女…祝你往后顺途,免忧去愁。”景昭虽然不知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可少年显然是不愿再同行。

强留不合礼数。

“咳咳…咳咳…咳”话音刚落,景昭止不住咳嗽起来。

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娘,跟她又有何好计较?

想罢,裴祁安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水给景昭拿去。

“睡吧,这一夜过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你不用再如此防着我。”

“只是你的包袱要收好了,那是夺命的刀,不是存世的药”

嗯?不能景昭问出话,裴祁安转身去往屏风后的榻上,一切又回归了最初的平静,冬日的夜,寂静像是钝刀要隐秘的抹去一切生息。

“公子…他们…十余人,楼下的已经死了,剩下的包过来了”

“谁派来的?”

“四阁老的左掌事已经对你下了挑战贴,对您的位置他们一直都是蠢蠢欲动”

“老规矩,速战速决”

景昭睡到后半夜,依稀听到少年跟另一个人交流,另一个人?

谁?

“醒醒,颜昭,起来逃命…醒醒”

如果说开始是潜意识听到交谈,当逃命两个字钻进了耳朵,景昭仿佛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惧怕。

立马坐起来。

少年并没有给她留时间反应,两手扶着她的腰,凌空移位。

将她留在房内竖顶柜旁,再把自己的墨色大氅遮住。

刚缓过来,小小客栈的房间一下门窗尽破。刀光剑影,带着屋外的冷冽的气息,涌进来。

霸道的,不讲理的,不予人言辞的杀意。

这些就是眼前厮杀少年留给景昭全部的感觉,本能到害怕,退缩。

一下子后腰抵到柜角

退无可退。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屋内人都被两人处理干净了。

房内陈尸,横七竖八。

回头看景昭,缩在角落里,墨色的大氅遮盖下,好似被夜色吞没一样。只有一双眼睛,俯在毛领的上,明亮的眸子,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裴祁安心中涌上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河堤的防线露出了一个缺口,喧嚣的浪潮即将要来临。可是这个害怕了会躲,忧惧会哭的小女娘又怎么可能牵扯到自己的情绪?

只是因为她的皮囊下,躲藏的是曾经的自己?

裴祁安无奈的低头,自嘲的一笑,明明已经丢弃了以前的十几年,换姓更名,重新活着,可是死死攥住以前的人是自己,放不下,躲不开的也是自己。

“你走吧”

“山高路远,任君选,只是下一次,若是缘分未尽,女娘可不要再救我了”

说完这句,裴祁安头也不回踏出了门沿。

早在四年前,和她一般大的时候,裴祁安是建安郡最有名的少年郎,鲜衣怒马。有着人人艳慕的身世,建安第一世家裴氏嫡长公子。自身又争气,七岁便可背墨千字文,武从王大将军。

可人生最狠心的便是给了你唾手可得的一切,转眼间尽数收回。

丧唱一起,延绵不绝。

裴家主公的正妻在光启六年突发急症身死家中,随后裴家主公哀伤过度,闭门谢客,不到半年,奉旨镇守沿海,沿海贼寇屡禁不止,裴氏主公为国守义,身死。

裴祁安既是在这一年死,又在这一年活。

主公身死,裴氏上下人人惶恐,但世家百年的底蕴,很快家族长老准备推举新的主公。

这时在大家都以为裴祁安会承父志,袭家主之位。

正是因裴氏在裴公这一辈有四个孩子,三位男儿,一位女娘。裴家女娘早年嫁入广陵郡的陈氏。而裴公是裴氏三个男儿的长公子,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礼法下裴祁安作为裴公嫡长公子,这是无可质疑的事情。

谁知,裴祁安的庶母和二叔在诸位长老面前,驳斥裴祁安不是已故裴夫人的孩子,是在夫人进府之前,裴公和他人苟合的私生子。

此话一出,裴祁安被家族的人携手从身上撕下来光鲜亮丽却又血淋淋的皮。

从众人捧到万人弃,也不过只在一夜之间。

所以呢?自己是谁?

那时候的裴祁安找不到答案,也怕找到答案。

曾经的天之骄子,落凡尘,自厌自毁。

直到裴氏长老认为哪怕是私生子也是裴氏血脉,即便肮脏也合该关起门来,氏族隐秘怎可为外人说道。

可当他们找到裴祁安的时候,这个十一岁的少年永远的合上了双眼,躺在荒山的坡上,和孤魂野鬼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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