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公子的信!”吴郡鹿台山腰,一个稚子的声音,荡漾在坐落于山间的这座宅园里。
“咳咳…咳咳…嚷嚷什么,一点规矩没有”一位两鬓斑白,搀扶着一根梨木拐的老者,端坐在堂前的紫檀扶手椅上,听见稚子的声音,被方才未喝全的茶水呛到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顺顺气,呵斥道。
稚子也不管老者的训诫,快步跑到堂前,把手中握着的信件呈到徐老面前“先生,先生,是公子!公子来信了!”因为从宅园门口拿到信一路飞奔过来,说罢,稚子双手撑膝,不住的大喘气。
看稚子这样,徐老不由笑他“就这么高兴?往年他在园子里面也没见你跟他少斗嘴。”
稚子听了越发觉得不对,明明是徐老自己如此,何故栽赃到自己头上。
不过许久未见徐老如此开怀,稚子顺口便说“裴公子总是食言,说好每季一封,您看看半年能有一封回来都不错了。”
“不可乱说,祁安他那是有要事在身,我老骨头一把,劳他还念着,哈哈”如此替他辩解陈情,徐老自己都难以信服。
若说徐老为何结识裴祁安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当年裴公剿匪之前,便料到命中有此劫数,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元妻留下的这个独苗。怕自己不在了,裴家虽是百年世家,但世家关起门来的龌龊自是不少。
更怕裴祁安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自苦自缚,便求自己的老师徐老,带他走,远离裴家的是非。
裴公只留一句请徐老转言。
“倘若他信自己老子,就等他长成了自己回裴家看清他父是何人他母又是何人!若他不信,也只愿老师能拉他一把,不要让他厌弃了自身…”
徐老又怎么会不应此情!自己的妻子、女儿都在洛阳的党争中先后离开了自己,本就孑然一身的老骨头,从洛阳权力漩涡里退出来,又何尝不是如上位帝王一样最后孤家寡人一个。唯一剩下的就是自己的这几个学生,不过也是文死谏,武死战。
裴公是一个聪明的学生,也是一个通透至净的人。仕途的路对裴氏子孙来说并不好走。更是不敢走,氏家既不能接受百年基业拱手让人,又必须时刻提防功高盖主。倘若摔下来,死的定不是一人,而是一整个氏家。
裴公早早看透了世家皇权的明争暗斗,深知自己赌不起,裴氏更是赌不起。便年轻时就匆匆领了荣安伯的封号便退回了建安郡。
可那时要大刀阔斧推行新政的光启帝等不住了,他由不得这个满载民心赞誉的荣安伯回乡,到时的建安究竟是姓萧还是随了他荣安伯爵裴姓!
就在剑拔弩张时,裴公一马当先剿匪患,以身殉国,震惊朝野。裴氏就此衰退势弱。朝野上下免不得有胆大的人猜忌这是光启帝的手笔。
一时之间,各大世家门庭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但也有人驳了这种说法。因为晋朝建国以来,皇权与世家纠葛颇深,一方面,中央权力都紧紧攥在皇帝手里,另一方面,地方仍旧沿袭旧制,行郡王分封。
到光启帝这一代,除去洛阳所在的颍川郡由帝王管制,以及本朝第一位公主丹阳长公主的封地吴郡(1)以外。剩下五郡从北至南,由西向东分别是景阳王掌广陵郡、平阳王掌建安郡、文阳王掌武陵郡,广阳王掌安定郡、安阳王掌桂陵郡(2)。
为了避免地方的郡王有不臣之心,各个郡县暗里着当地的世家大族。帝王之术,归结本质不过是几方制衡,一面依赖着他们,一面又处处提防着。
徐老找到裴祁安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说是半条命都为过。
而裴公就他这么一个独子,唯一留下来的血脉。徐老跟裴公何其相似,子嗣缘分单薄。
刚把裴祁安带回吴郡的,这个小子困于礼法人伦,不惜命,作贱自身。
那时候的徐老虽致仕,不过还不到花甲之年,精神气也好身子也还硬朗。每次都能在庄子里听到徐老苦口婆心的劝。
----
三年后
吴郡鹿台山山顶的孤亭内少一对男少女,一站一立。
“那时候,先生都会对师父说什么啊?”
“说我应该活着,把我父亲那份也算上的活。”
这是几年后,景昭彻底成为颜昭时问裴祁安的话。
-----
同三年后
吴郡山庄荷园树下,老者坐着石椅,品着颜昭煮的春茶。
“先生,为何师父最后还是离开了鹿台山呢?”
“因为老头子我啊,只能告诉他要活着,却回答不了他如何活着。”听到颜昭这样问,徐老笑的眯起眼睛,拿手一下一下捋顺着自己留了好几年的白须。
“所以,我师父是自己如暗影阁的喽?他在阁里找到了答案么?”颜昭总是对裴祁安遇见自己以前的过往抱有,抓到机会就会追着问。
“这老朽我啊就答不了你了,颜儿为何不亲自去问那个臭小子呢?”徐老是个明眼人,看破不说破,点到为止。
这已经是颜昭拜师的第三年了,也是她和裴祁安相识的第三年。男女之事她未曾深想,对裴祁安的依赖更像是三年来形成的潜移默化的习惯。
----
当下,吴郡边陲小镇。
寒冬彻底过去,万物复苏,也为这个边界小镇增添了生气。
裴祁安独子一人带着景昭穿过了广陵郡,中间走走停停,莫约过了六七天两人才到达广陵郡和吴郡的交界。
这期间为了不暴露身份景昭总把自己的脸弄的脏兮兮的,还专门跟沿途驿馆用岁银子换了一身粗布衣衫。好在这几天裴祁安也是粗布麻衣,两人倒像是从村里进城的兄妹。
到了吴郡城下,景昭不禁心里叹着,这里虽是小镇,但重在交界地带,城墙修的倒是高大,但风一吹总是要落在些碎土到行人身上。城门内外进进出出的过路人扬起地上的沉沙,飞沙飘扬而起,又随风走一段,最后还是迎来它的归宿,落于地面。
行人不会为此驻足,而这步履匆匆的人又何不似尘土,借势而起,又在去势时泯然众人。
一匹马,一把剑,两个人,从远方归来。
“师父,醒醒……我们到了”景昭在距城门百丈远便勒住了马。
俯于自己肩上的少年,就这么坦然的在半路上睡着了。
又是呼吸交接的距离,景昭已经不那么怕他了,至少在他不拿剑的时候。
看裴祁安还没有转醒的势头,景昭腾出一只手,想要推一推他,可是自己怎么绕过去推……呢?
又僵住了……
每次都是自己烦愁……
景昭不免轻叹,对上这个师父,回回必是如此……无措。
回想到几天前,亦是,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握住了景昭的手。
也许在自己这个面上冷淡实则处处爱捉弄人的师父的心里,没有那所谓的男女大防,亦或者自己在他眼里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娘
罢了,景昭抬起手准备碰一碰裴祁安的额头。
“嘶”
裴祁安被冰凉的出感情整醒了,又抓住了碰自己的手,转而握住,带着景昭双手回握缰绳。
就这么,两只手又都被他握着。
景昭低着头看他的手,很大,完全垄盖着自己的手。
还挺……温暖的。
“手怎么这么冷?”
“嗯?来时风大了些……吹的”
“哦”裴祁安听完这话还以为这娇弱的小女娘怕不是受风了又要发高热,抬手就覆上景昭的额头,等了小会儿。
嗯,手心传来的温度正常,并不烫,试过后才放下心来。
还是怕她又反反复复生病,用手把她垂在马腹两遍的毛绒斗篷用力拢了拢。
景昭想要自己弄,挣着要上手来。
谁知裴祁安非要亲自拢,环着景昭的诶双臂收紧,不许她动弹。
“别动,我给你捂一捂”整理好毛绒领子,只把她的眼睛露出来才作罢。把自己手抬起来搓了搓,感觉更暖和了,又包着她的手不肯放。
这些天下来,裴祁安愈发觉得自己捡来的这个小徒弟是个娇弱的主儿。动不动就哭,她又不似自己以前家里面的弟弟妹妹张嘴就是响亮的哭声,生怕没人注意到他们。怀里的小女娘连哭的时候都是默默的,不出声,你若是不仔细去看她,还难以发觉。
自他心里清楚,若说是收她为徒是因为她身上有曾经自己的影子,让他动了怜悯之心。这话骗不了别人,自己也是一个字都不信。
最让他顾及是景昭怀里的玉佩,起初她藏的紧实,虽然乘她昏迷的时候翻过那个破包袱,里面还真全是逃命的“好东西”除了金锭子就是几块银锭子,还有一塔子银票。
裴祁安这几年自己杀人赚酬金自是不缺钱花还挺富余,他也不免惊讶景昭一个小女娘背了这么多钱财。要是让有心的人发现了,可有的苦头吃。
那玉佩也是那天拜师以后,打横抱起晕过去的景昭疾步走回屋子时掉落的。
捡起来拿到火烛光下仔细看,这块玉佩和徐老受他爹之托转交给他的玉佩在做工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晋朝王室的佩物。
呵……这小女娘来历倒是不小。
晚间白风再来汇报的时候,裴祁安让他去才查之前景昭口中所说在景阳王府做工的姐姐。
对她心里没那么放心,面上却不显。
“走吧,师父带你进镇子里面吃好的!驾!”
说罢,策马向城门骑近。
“站住!何人至此还不下马!”城门下的守卫拦住了两人。
裴祁安长腿一跨,翻身下马。
“来,妹妹,为兄扶你下马”裴祁安站在马腹向还在马上的景昭张开了双手。
听到“兄长”这样的字眼,景昭不由愣住,以前在广陵郡中城崇丘的时候,每次出去玩回来,哥哥总是在马车外扶自己下车。也是这句话“昭昭,来扶着哥哥、,小心些。”
“颜儿?”裴祁安看景昭静住不动,复又出声,难不成这小女娘被冻傻了?自己这几天也没苛待她……
听到裴祁安的声音,从回忆中脱身。转身扶着他坚实臂膀,被托着下马。
“谢谢……阿兄”景昭并不想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顺着裴祁安给的身份,把戏唱圆了去。
裴祁安听着这声“阿兄”浑身不舒服起来,比起“阿兄”他还是更喜欢“师父”。
这种细微处的计较让他心里很是舒畅,景昭是这次出行的“意外”,但这种意外反而让他觉得日子除了杀人也有那么点……乐趣。
守卫的见这兄妹俩就来回两句话,墨迹半天,最近正因为上头下了命令要严查郡临之间的往来。马上又是小镇一年一度的花朝节,谁都想回去和家里人聚在杏花树下,小酌一杯花朝酒。哪想在这里当这个劳什子值。
随意看了一眼俩人的通关文牒,便杨扬手“走吧走吧,,没看到后面还排那么多吗?”
景昭看这情形,心里送了一口气。
裴祁安一手牵着马,又把景昭的兜帽理好,将自己衣服的下摆递一节到她手里。
“牵好了,颜儿”
(1)吴郡今山东一带
(2)桂林郡今桂林一带,范围有所扩大
文中设定的郡县都是跨来1~3省有大有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春叶落旧台(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