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春见推开那扇熟悉的朱漆木门时,暖融融的阳光正透过天井洒进来,落在院子里的老茶树上。
李玉弦和尤守仁早已站在堂屋门口等着,看到她的瞬间,李玉弦快步上前,一把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春春瘦了,在香山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妈,我吃的挺好的,二姨总给我做红烧肉。”尤春见笑着挽住她的胳膊,跟着进了堂屋。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刚泡好的雨前茶,青瓷茶杯里飘着嫩绿的茶叶,热气在空气中凝出淡淡的白雾,是她从小喝惯的味道。
尤守仁坐在太师椅上,给她推过来一碟花生糖:“回来就好,南园这几天暖和,正好带你去巷口的糖糕店转转,老板还问起你呢。”
三人围着八仙桌坐下,李玉弦给她续了杯茶,话锋一转:“对了,你跟纪杙那孩子,后来还有联系吗?上次我们去香山,看那孩子挺稳重的,跟你也合得来。”
提到纪杙,尤春见的耳尖微微泛红,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嗯,这次回南园,我们坐的同一趟高铁,还在同一个公交站下车,没想到他也住明水镇,家离我家就三户院子远。”
她顿了顿,把高铁上聊起糖糕店、公交上偶遇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纪杙逗她不给围巾、被她扯破衣服的小插曲也没落下。
尤守仁听着,忍不住笑了:“这么巧?看来你们俩还真有缘分。你25号生日,不如邀请他来家里吃饭?咱们也好好谢谢他在香山照顾你。”
“我也想来着,”尤春见的声音低了些,“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他说年后可能要帮家里打理生意。”
“试试嘛,”李玉弦拍了拍她的手,“就算他来不了,咱们也得跟人说一声,礼尚往来总是要的。”
正说着,尤春见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对了妈,爷爷呢?这次回来,我还没见着他。”
“你爷爷在后院练太极呢,”李玉弦指了指堂屋西侧的月亮门,“自从你走后,他每天早上都要练上一个时辰,说是能活络筋骨。”
“你也去看看他吧,他老人家啊,挺念你这乖孙女的。”尤守仁笑着看着她。
尤春见心里泛起一阵期待,又带着几分紧张。
爷爷尤葛先在她印象里一直是个严肃的老古董,小时候教她功夫时,半点情面都不讲,她要是动作练错了,免不了要被罚站半个时辰。
但这次回来,她又想跟爷爷说说在香山的事,说说遇到的纪杙,还有那些没敢跟父母提的诡异噩梦。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穿过月亮门,走进后院。
后院的青石板路上铺着一层薄霜,墙角的腊梅开得正盛,淡黄色的花瓣上沾着露珠,空气里满是清冽的花香。
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位老人正慢悠悠地打太极,穿着象牙白色的对襟棉袄,头发已经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背挺得笔直,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年迈的沧桑。
正是爷爷尤葛先。
尤春见刚要开口喊“爷爷”,尤葛先突然一个转身,右手成掌,带着风意朝她肩头拍来!
速度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只能凭着小时候练出的本能,侧身避开,同时左手格挡,右手顺势抓住爷爷的手腕——这是爷爷教她的“卸力式”,小时候她总练不好,现在却一气呵成。
尤葛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收回手,嘴角微微上扬:“不错,在香山没偷懒,功夫还没丢。”
尤春见心里的紧张瞬间消散,笑着走上前:“爷爷,我哪敢偷懒啊,您教我的那些招式,我每天都在练。”
尤葛先点点头,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尤春见倒了一杯:“坐吧,说说在香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二姨没亏待你吧?”
“二姨,挺好的,”尤春见坐在他对面,把在香山的生活细细说了一遍,从转学后的适应,到认识纪杙他们,只是刻意略过了去风栖镇的事——她不想让爷爷担心。
提到纪杙时,她只说:“爷爷,我在香山认识了一个同乡,也是南园的,叫纪杙,比我大一岁,人挺好的。”
“纪杙?”尤葛先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是不是纪家的那个小子?住在明水镇老街口,他爷爷以前跟我一起练过武。”
尤春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认识他爷爷?”
“何止认识,”尤葛先笑了,“以前我们俩总在这后院比功夫,他爷爷的‘太极推手’练得比我好,可惜后来纪家搬去香山做生意,就断了联系。没想到他孙子跟你认识,还结下了缘。”
“是啊,我也是这次回南园才知道,他也住明水镇,”尤春见说着,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还跟我说,南园巷口的糖糕店还开着,年后想跟我一起去买。”
尤葛先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欣慰:“年轻人多走动走动好,纪家的人都实诚,那小子要是靠谱,你们可以多处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你功夫练得不错,回头我再教你几招‘防身术’,女孩子在外,多学点本事总是好的。”
尤春见心里一暖,用力点头:“好,谢谢爷爷。”
两人坐在石桌旁,聊着南园的变化,聊着纪家的旧事,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院中的薄霜。
尤春见看着爷爷眼角的皱纹,突然觉得,那个严肃的老古董爷爷,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甚至想着,等生日那天,如果纪杙能来,一定要让他跟爷爷见见面,说不定爷爷还能跟他聊聊小时候练功夫的趣事。
正聊着,李玉弦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春春,该吃饭了,你爸炖了鸡汤,你爷爷最爱喝的。”
尤春见站起身,扶着爷爷的胳膊:“爷爷,咱们去吃饭吧,我爸炖的鸡汤可香了。”
尤葛先点点头,任由她扶着,慢慢走向堂屋。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后院的腊梅香跟着飘过来,混着鸡汤的香味,满是家的温暖。
尤春见心里想着,这次回南园,好像比她想象中还要好——有父母的关心,有爷爷的疼爱,还有那个住在不远处的纪杙,这样的年,才算是真正的团圆。
镜像心声。
南园的夜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晚风从半开的窗棂钻进来,卷起书桌上摊开的日记本边角,纸张簌簌作响,像谁在轻声呢喃。
尤春见坐在木椅上,手肘撑着桌面,指尖轻轻拂过日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些记录着“今日心情愉悦”“和朋友相处融洽”的句子,在昏黄的台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拿起钢笔,墨水滴落在“2022年1月24日冬”的日期旁,晕开一小片黑痕。
笔尖在纸上停顿许久,才慢慢写下:“我过得挺好的,有朋友,有家人,心情愉悦。”
写完,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突然自嘲地笑了——这是她第几次写下这样违心的话了?
从在故廊天柏高中被同学议论开始,做着重复的诡异噩梦,她好像早就习惯了用“挺好的”“很开心”来掩饰心里的委屈和恐惧。
晚风裹着腊梅的冷香吹进来,尤春见想起纪杙在高铁上说的那句话:“如果笑着很痛苦,有时候没表情也并非不是件好事。”
当时她没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眼眶发热。
原来有人早就看穿了她的伪装,只是没戳破而已。
就在这时,身后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响。
尤春见的后背瞬间绷紧——她明明锁了房门,谁会进来?
她握着钢笔的手紧了紧,慢慢转头,却在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然收缩。
站在不远处的,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同样的浅灰色睡衣,同样的低马尾,连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痣,以及那颗卧蚕痣都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女孩的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带着她从未有过的冷漠和清醒,正死死地盯着她。
“真的吗?”女孩开口,声音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却带着几分嘲讽,“你真的开心吗?”
尤春见的心脏猛地一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个女孩——从她记事起,每次她受了委屈、做了噩梦,这个女孩就会出现。
在天柏高中被同学扔纸团时,她躲在厕所里哭,耳边就会冷冷地说“反击啊,为什么不反击”;在香山第一次做噩梦惊醒时,女孩坐在她的床边,说“别装了,你根本不怕那些影子”。
这是她的另一面,是她刻意隐藏的、不敢面对的自己。
女孩一步步走近,停在她的书桌旁,目光落在日记本上那些“心情愉悦”的句子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写了那些,哪一个是真的你?也许你只是想让自己表现成无忧无虑的样子吧,想让爸妈放心,想让纪杙觉得你很坚强。”
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进尤春见的心里,让她无法反驳。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指甲盖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啊,她一直在让自己过得很开心,装得很坚强,装得很开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夜里被噩梦惊醒时的恐惧,被同学议论时的委屈,有多难熬。
但是她还想反驳什么:“不,我过得很开心,我很坚强,那些痛苦早早就过去了。”
女孩久久看着她,眼里会不自觉流露心疼。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远处小河的水声。
尤春见慢慢抬起头,望向窗外——一轮圆月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上,月光像流水一样洒在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上,照亮了墙角的腊梅,也照亮了河面上的乌篷船。
月亮很圆,却透着几分清冷,像她此刻的心情。
女孩走到她的身后,轻轻伸出手,从后面抱住了她。手臂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稳感,像小时候妈妈抱着她睡觉一样。
女孩把头靠在她的耳边,声音放轻了些,带着几分疲惫:“有时候,事与愿违,不用跟自己过不去;好的事,坏的事都有它的道理。你这一路走来真的很辛苦,让自己好好放松下吧。”
尤春见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心情愉悦”那几个字。
她想说声感谢,却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
好像精心搭建的堡垒,一瞬间塌了。
“可惜……伤痕带不走悲痛。”尤春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时间带走不了伤害,不管我怎么藏,都抹不掉。”
女孩抱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
尤春见靠在她的怀里,慢慢平复着情绪,眼泪渐渐止住了。
她认为女孩对她的陪伴,某种意义上是自我的救赎,伤痕不会消失,但至少,有人能理解她的委屈,能陪着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女孩慢慢松开手,伸出指尖,轻轻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
指尖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好好睡一觉吧,”女孩说,“明天还要跟纪杙去糖糕店呢。”
话音刚落,女孩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雾气一样慢慢消散在房间里。
尤春见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她的余温,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有释怀,那些委屈和恐惧还在,只是好像没那么沉重了——因为她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这个隐藏在自己心里的女孩,以及朋友,家人都会一直陪着她。
晚风依旧从窗外吹进来,月光洒在书桌上,照亮了日记本上那行被眼泪晕开的字。
尤春见合上日记本,放在抽屉里,然后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户。
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还是会装作很坚强的样子,跟纪杙去买糖糕,跟爸妈聊开心的事,但至少在这个夜里,她允许自己难过,允许自己不坚强。
房间里很静,只有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像一个温暖的拥抱。
尤春见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月亮,心里默默想着:或者总会好起来的。就算伤痕还在,至少她还有家人,有朋友,还有那个一直陪着她的、勇敢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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