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冬末,小雪未歇,
夜幕方落,烟雨楼上早已灯影重重,珠帘低垂。香炉中沉檀袅袅,映得檐角那一串串红灯若明若暗,恍如雾里灯市。
今日是花街花令初定之夜,盛京有点面儿的人都晓得,烟雨楼今夜要来两位“贵客”。
帘珠初卷,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二楼雅座,一红一青,步态从容,却无人敢轻看。
穿红的那位唤作胡二公子,衣裳明艳得几乎刺眼——海棠红织金窄袍,一条薄金缎带束得腰极细,袍角处绣着并蒂莲花,走路时随风而动,仿佛整个人都浸在光里。
他五官极精致,却偏长得锋锐,眼尾生得极翘,不施脂粉却艳得张扬。唇色天生微红,笑起来眼角弯弯,像狐狸偷了春风,艳而不媚,媚而不俗。
那是盛京谁都认得的脸,贵而狷,笑里带锋。
花街柳巷传言——胡二公子,美如牡丹,惹不得的艳祸。
对面的那位则全然相反。
时二公子今日第一次现身,一身青衣素袍,绣竹暗纹低调藏光,衣角纹丝不乱,行止寂静。发冠用的是黑檀木,发丝收束整齐,眉目素净,肌肤冷白。
他坐下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但眼神一扫,竟让整个酒楼都低了半分声。
那是种克制的冷,美得清淡,却冷得发狠。若说胡二像牡丹,那么时二就是霜里抽枝的修竹,孤而正,瘦而挺。
他生得冷,又冷得极有底气。
这两人并肩坐下,不言不笑,就像一盆火、一柄冰剑,光是望着,便叫人心惊。
老鸨站在一旁,额角汗涔涔地滴。
这两位“公子”,一个是传说中皇后娘家的不羁远亲,一个是京中将门那位“养在深宅不出面”的二公子。
一个太张扬,一个太安静;一个笑得轻佻,一个坐得如塔。
可她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对劲。
胡二太艳,艳得像抹了脂粉;时二太静,静得像闭了呼吸。她是见过千百位姑娘的人,这两位……八成不是爷。
但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她只是低头退下,轻声命人备酒,再不敢多瞧一眼。
不远处,正与头牌花魁递了一个眼色。那花魁瞧了一眼,手中拈花微顿。
老鸨眉梢挑了挑,未语,只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吩咐人上好酒,低声极快:“收起那些讨巧的姿态,别多问,也别多看。’
“姑娘这妆法,换了人?”胡二公子倚着扶手,酒未上桌,话已先飞。
被点中的绮绣一抖,低声答:“是胡爷教训得是。”
“眼尾画太浓了。”他叹了口气,目光却笑着,“遮住了情味,不讨巧。”
她还想再低头,却被一只修长手指托了下巴,硬生生抬起脸来。
“不过今儿气色倒是不差。”
她羞得满面通红,却又不敢挣脱。
这时,青衣那位冷声开口:“别闹。”
胡二收了手,挑眉回望:“时二爷吃醋了?”
“怕你手臭。”
胡二公子嗤地一笑,抬手晃了晃空酒杯:“那就快些上酒,免得我连嘴也臭。”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酒未饮,火气先起。
酒至半巡,胡二正歪在椅上慢饮,不急,斜倚着听楼下唱腔,右手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板指,左手在绮绣姑娘的腰间来回轻抚。
唱的是一段《折柳枝》,小调软绵,尾音缠绵,却不知为何,才唱两句,胡二眉已皱起。
他本不打算理会,可那唱腔实在太腻,太软,像是将糖水灌进耳朵,又似一张面上粘了脂粉的笑脸——虚伪、浮泛、令人作呕。那一刻,他忽觉烦躁从心底泛起,连指间酒香都变了味儿。
时二斜倚座中,指尖轻扣桌面,似有所感。
忽听一曲小调唱得绵软,皱眉道:
“这唱的什么腔调?”
”唱的这般不堪,我看你们烟雨楼都养了一些什么货色"
诶呦,胡爷您别生气,消消气,消消气。”王妈妈眼疾手快,忙从屏风后迎上来,帕子轻轻拍在胡二胸口,笑得满脸堆褶,
“这小调是新来的,不懂事,不懂事”
她说着便向涟漪和绮绣使了个眼色。
两个姑娘立刻上前,左右将胡二挽住,绮绣轻声哄道:“爷,别气呀。这轻音妹妹刚来不久,不懂规矩,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她一般见识。我回头好好教她。”
“是啊,爷,可别扰了您的雅兴。”涟漪一边说,一边捏着胡二的手,轻轻往怀里蹭。
胡二眼波微转,瞥见涟漪眼角勾人的媚意,又看了绮绣一眼,唇角一挑,忽而笑了:“罢了,罢了。”
时二挑眉,冷声开口:“这可不太像胡爷的风格。”
“这美人开口,怎能不给点薄面呢?”胡二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笑声朗朗,手却不安分地在两位姑娘身上游走。
“爷,您真是坏得紧……”涟漪嗔声道。
“美人、美酒,快哉快哉。”胡二一手摸着涟漪的脸,指尖勾住她下颌,眼尾的笑又艳又狂,“这盛京第一花魁也不过如此。”
“爷就知道会哄人。”涟漪轻笑,音尾微颤,似嗔似怨,身子却顺着那指头微微靠了些。
胡二手一收,随意搂住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她腰后打转,喝了一口酒,又笑:“哄人?我那是怜香惜玉。”
时二眼角扫过这边,淡声道:“你若有玉,便不舍得今日这般糟蹋。”
“你不懂。”胡二笑着转向他,语气却慢了几分,“懂玉者养,惜玉者用,我胡二,恰好两样皆有。”
“好一个歪理。”时二斜倚着,眉梢微挑,目光却不看他,只是望着酒盏。
胡二哈哈一笑,指尖弹了下酒杯,转头看向涟漪:“你若是玉,是冰玉;她若是玉,是暖玉;这盛京多少人分不清。”
“胡爷嘴甜。”涟漪捏了捏他的手,半是娇嗔。
“爷这不是嘴甜,是识货。”他道。
这番话,便是楼下的人听了,也只装作未闻,帘后横吹慢引,略作掩饰。那王妈妈更是讪讪陪笑,手指不着痕迹在裙下摆了个手势,示意台下调人换曲。
老鸨眉头微动,眼角余光扫向胡二,嘴角轻轻一抽,低语:“今日这位,心火未消。”
“绮绣和涟漪这俩丫头只怕也架不住他几杯。"
而在二楼,胡二盯着台下换曲的动静,忽然笑了声,道:“时爷,我们下次要不要干脆唱一曲?你冷腔,我热调,配得正好。”
时二侧目:“你也配?”
胡二一口饮尽杯中酒:“你唱一调,我翻一桌。”
时二冷嗤一声,不作答。
这时外头风声微动,帘幕轻晃,胡二收敛半分神情,低声一笑:“不过是京中热闹未歇,倒像风要起了。”
时二放下盏,语声极低:“你若真信风,怎还日日寻花问柳?”
胡二斜睨他,眼里一点亮光转动:“我若不饮这点假意,怕是要被真事逼疯。”
胡二搂着涟漪一边饮酒,一边笑嘻嘻开口:“今儿这酒,不够辣。”
绮绣娇声问:“那胡爷喜欢哪种?”
“辣得喉头起火,喝完能咬人的那种。”
时二淡声接口:“你是疯狗么?”
“你可真懂我。”胡二大笑,手指轻点时二杯盏,“来,喝一口,今晚不疯不散。”
“疯狗一只,还要人陪。”时二言语冷淡,指间却捻起盏边,低头一饮而尽。
胡二倚在她肩上笑着:“你这人哪,不吵架就不肯开口,不喝酒就不肯动情。”
“我没情。”
“有。藏得深,喝醉就跑出来。”
两人正言语交锋,忽听楼下一声哗然。
“快看,是长乐侯家的二公子!”
“还有金陵王的小舅爷!”
人声沸沸,一行华服少年鱼贯而入,领首者穿玄锦白边袍,腰配蛇形玉佩,头上折金青冠,容貌俊朗而浮华。
他一进楼,便被胡二盯上了。
“啧,这不是上次在翠红馆装文人,结果喝两盏就吐的小公子么?”胡二摇着扇子笑道。
那人脸色一变,朝楼上望去,偏又不敢作声,只低头匆匆避开。
绮绣忍笑不住,贴在胡二耳边低语:“爷,他怕你。”
“那是。”胡二懒洋洋地道,“老子一手掀了他桌,他再敢出来就算他有种。”
时二:“你又惹事。”
“我这是行侠仗义。那厮上回欺负青红馆那小姑娘,我掀他桌是轻的。”
“你明明是因为姑娘不肯陪你喝酒。”
胡二挑眉:“你竟然记得这么清。”
时二冷眼看她一眼:“你闹得人尽皆知。”
胡二哈哈大笑,正要再说,正说着,门下铃声轻响,帘外进来一位少年。
少年自踱步而入,一身墨青长衫,金纹懒散地缀在衣角,腰间玉佩叮当,手里转着一柄白骨折扇。
他一边走,一边与身旁青衣小厮低声说笑,眼角飞挑,一双丹凤眼笑得极为轻浮。
胡二瞥了一眼,酒盏未放,语气却懒洋洋:“哟,这哪家的浪子?”
时二目光微抬,看了他一眼:“没见过。”
“我倒觉得面熟。”胡二啧了声,“昨儿花馆有人提过,说太傅府那位纨绔嫡孙,模样俊得不像正经人。”
“叫?”
“沈拓。”
时二挑眉:“他进烟雨楼?”
“看来也不是第一次。”胡二眯了眯眼,看着那人大大方方在角落坐下,手一挥要酒,笑得跟来赏春色似的。
沈拓并未注意楼上的目光,仿佛真只是来闲饮。
胡二却冷笑:“这年头,连太傅府的孙子也学会来青楼寻趣了?”
“你不也是?”时二冷淡一句。
“我那是修身养性。”
时二轻笑一声,未再言。
而楼下那少年沈拓,斜倚椅中,轻敲酒盏,仿佛并不知晓,自己已入人眼中。
这一夜,酒光未浓,人心先动。
春色未起,局已悄然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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