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赌坊数不胜数,但能被胡二和时二同时挑中当“散心处”的,唯有一处——逍遥阁。
这家赌坊并不起眼,门匾也素,无金无彩,一块旧木牌歪歪斜斜地挂着,远不及繁华街市上那些琉璃灯金柱的大场派头。可越是低调,越是暗藏锋芒。
坊间传言:逍遥阁里,不赌银,不赌命,只赌人心。
这话听着玄,其实一点不假。此地规矩极狠,掌事不看你带多少钱,只看你有没有“值钱的筹”。有人赌过祖传玉,有人押了东市三铺房,还有人——押的是将来三年为官不为。
进得来的人,要么有身份,要么有胆量;敢坐下的,要么不怕输,要么不怕死。
今夜,逍遥阁比往日更早关了外门,里头却比往常更热。
檀香沉沉,纱灯低垂,掌事亲自候在门前,不敢怠慢。
他听说了——今晚胡二公子要来,带着那位传说中“静得不像活人”的时二。
果然,子时一刻,珠帘一动,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并肩踏入。
红的艳如火,青的冷如雪。
红衣那位,一身火织金暗莲袍,腰细腿长,步子踏得潇洒,嘴角带着散漫笑意,左搂右抱,两名妆娘轻依在怀。她低头时眼尾勾人,抬眸时艳得直逼灯火——正是胡二公子。
青衣那位,却气场冷三分。素衣墨竹,发冠系得极紧,一手插袖,眉眼清淡如霜,步步不乱。她不搂人,却也没坐正,斜倚在椅中,指尖转着一枚银筹,偶尔扫人一眼,像把藏鞘的剑,锋芒不显,但逼人退避。
二人一到,众人皆起。
“胡爷、时爷!”掌事忙迎上来,满脸堆笑,腰都低了半寸,“您二位可算来了,文斗桌已备好,楼上清净,姑娘们也……”
“不用。”胡二懒洋洋打断,“今日不看人,赌局要紧。”
掌事一滞,忙应:“是是。”
胡二目光一扫,看见右侧厅堂有几位面生的贵介子弟正低头私语,便似笑非笑:“今儿来的不少啊。”
“风声传得快。”时二淡声道。
“也好——多点人,才热闹。”胡二笑,“热闹了,才有得赌。”
掌事试探着道:“胡爷今晚想赌什么?银、庄、子、话局、阵棋……皆可调。”
“文斗。”胡二点酒杯,“你随便挑几张桌,我今晚只用口——不动刀。”
时二不语,只坐入东侧藤椅之中,垂眼摩着手中银筹。
胡二落座前,偏头望他一眼,啧了声:“你倒真安静,坐在这儿跟地藏像一样。”
“地藏像不动,你动太多。”时二眼皮都未抬。
“我动是活人,你静是死人。”
“死人也有比你清醒的。”时二回得极淡。
胡二坐下便笑:“我清不清醒你管不着,反正我今儿要赢一顿你请的酒。”
两人你来我往,气氛却并不紧张,像是惯常斗嘴。周围人却听得咽了咽口水,心说:这桌不简单。
就在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楼梯口响起:
“今儿这桌,风头太大,不来坐坐,岂不是辜负了盛京的风?”
众人一惊,回头望去。
只见一名青年缓步而来,青衣玉冠,腰束香缎,手执一柄素骨折扇,行得极慢,步子却极稳。
他生得俊朗非常,五官清俊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懒意。眉眼微挑,眼下生着一颗极细的朱痣,细看之下,那双眼竟是狭长带勾,眉锋凌厉,一双丹凤眼,却生生被他用笑意掩去了半分锐气。
“是沈拓。”有人低声道。
“太傅府的那个嫡孙?”旁边立刻有人接,“京城四大纨绔之一。”
“另外三个是?”
“另外两个不就在这儿吗?”那人一指,“胡二,时二。”
“还有一个是?”
“还有一位是当今陛下唯一的爱女——明月公主”
“诶,不能说,不能说”
“也罢,不过这三位——谁敢真拿他们当纨绔看?”
“胡二听闻是当今皇后娘家那支旁支,传说中跟公主殿下交情匪浅;时二是将军府的宝贝疙瘩,因为身体原因鲜少露面;至于这位沈拓……”
“太傅一手教出来的,外祖父是尚书令。”
“啧,三人谁背后不是半座朝堂?”
“有胆子来坐这桌的,哪个是寻常人?”
掌事听得满头汗,不敢插话,只忙挥手命人上酒、换筹、备局。
沈拓已踱步走近,折扇一收,拱手而笑:“胡爷、时爷,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同席,可不容易。”
“沈公子今儿无事?”胡二笑着撑着脸,一指他衣角,“你这绣的是白鹤?打哪儿学的清净?”
“今儿不纨了,换换风。”沈拓坐下,动作从容,“听说你二位要赌缘,我也来凑个局。”
时二未言,胡二便笑:“你可得赌真点儿,上回听闻你输得太快。”
“今儿我认真。”沈拓摊手,眼角微挑,笑容温润。
他似笑非笑地扫了在座一圈,末了,视线落在时二手边银筹上,声音低了几分:“但真认真起来,我怕你们就不笑了。”
“沈拓。”时二第一次抬眼,声音冷而清,“你若不怕输命,便请。”
胡二笑吟吟地替两人斟酒:“这就对了——咱们三大‘废物纨绔’,总得比一场,才不算浪得虚名。”
“请。”
三人落座,烛影摇曳,气氛沉沉如夜。
酒斟三巡,银筹已满案。
胡二收了笑意,缓缓放下盏,目光一扫,忽而唇角一挑:“今日不比命、不赌金,三人三筹,文斗成局。出言不逊、藏话使诈,皆作一筹。”
“谁先输三筹,谁请酒。”
“有趣。”沈拓摇扇而笑,“我来。”
他指着案上一张锦面藏字图,道:“此乃‘风林’局,三十六宫,九路藏言,字谜、诗引、典藏、问心,皆为一斗,轮三周。”
“听上去复杂。”胡二一撇嘴,“我嫌麻烦。”
“你嫌麻烦,却是去年这局赢最多的。”时二淡声提醒。
“那是我那天喝多了,脑子灵。”
沈拓笑得更深:“那今日你没醉,我怕你脑子更灵。”
掌事早备好藏宫图案,三人落子,筹码按诗题递开。
第一局,胡二手快,一句“梅花三弄,雪后初晴”出得刁钻,立时逼得沈拓一时语滞。
“扣一筹。”时二落声如水。
第二局,沈拓翻出《诗经·采薇》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设问,胡二喝得正烈,接得慢了半拍。
“扣一筹。”时二不动声色。
“你倒不说话。”胡二扫他一眼。
“我观局。”
“那你观着别动嘴。”胡二一笑,眼角却染了几分兴起。
第三局,时二忽然发问,问题不落诗,不落典,只轻轻道一句:“你坐在这局上,赌的是谁的命?”
胡二与沈拓皆一愣。
沈拓定神,笑意收敛三分,落下一子,道:“我的。”
胡二盯了他一眼,眼尾渐渐弯起:“那就请你接下一句。”
“若赌我命,不如赌缘。”
胡二轻笑:“你说得巧。”
时二不动声色:“却输了。”
沈拓挑眉:“为何?”
“你未问心,言即空。”
三人对视一眼,案上风雪未散,酒香正浓。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同一桌,但气场却像已斗过三年。
沈拓放下筹,目光转向胡二与时二,眼底多了一分探究。
“说起来,”他轻声笑道,“你们二位,倒不像传言中那样。”
“传言如何?”胡二扬眉。
“说你是艳祸,说他是孤煞。”
“那你信?”
“我信你艳,不信他煞。”
“为何?”
沈拓靠近几分,语气极淡:
“你动人,她杀人——动得人醉,杀得人醒。”
时二未语,只缓缓起身,转身要走。
胡二扬声:“你真走?”
“赌完了。”时二回头,“你若不走,记得买账。”
沈拓望着那道清冷背影,眼中浮起一丝新意。
胡二则重新坐回椅中,一手托腮,一手摇着酒盏,盯着沈拓半晌,忽然笑了:
“沈拓。”
“嗯?”
“我们,是第一次见吧?”
“正是。”
“可我总觉得……”她歪着头,红唇微扬,“你像是我梦里撞见的麻烦。”
胡二一手托腮,一手执盏,语气带笑,语尾却拖得颇长,像一缕不散的醉意。她盯着沈拓,眼尾勾得更翘,像是无意之言,又像蓄谋已久。
沈拓摇着折扇,眼下那颗朱痣隐在灯影里,只一眨眼,便似沉了光。他不答,只偏头微笑:“若我是梦里的麻烦,你又该如何?”
“自然是……”胡二微笑,“养着。”
这话一出,周围几名在旁观局的贵介子弟皆忍不住屏息。
他这一笑,艳得过分,作为男子却有着超越女子的美艳,艳丽却又无半分俗气。
与其说他在**,不如说在宣战。
时二已站起,衣袂微动,正欲离席,却被沈拓缓声唤住:“时二。”
他转眸。
沈拓一拱手,礼节未缺:“多谢赐局,日后若有闲,我愿再陪一盘。”
“你未赢。”时二道。
“可我记住了。”
这句话虽轻,却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锋芒。
时二未再言语,抬步欲走,胡二忽然道:“喂,时二。”
“嗯?”
“你是不是……真有点看上他了?”
时二顿住脚,未回头,只淡淡吐出一句:“他不像你。”
胡二挑眉:“我哪儿不好了?”
“你疯,他滑。”
胡二笑得更艳:“你倒是分得清。”
时二径直而去,背影沉静如雪中修竹。胡二望着他的身影,忽而收了笑,低声一句:“他若认真起来,就真是怪了。”
沈拓听见这句,扇子一合,坐得更直了一分,语气却仍闲散:“那胡二公子呢?是火还是酒?”
胡二不答,只抬盏轻碰:“你猜。”
两人对视片刻,沈拓笑了,举盏一饮。
就在这时,逍遥阁外忽有小厮疾步而入,凑到掌事耳侧低语几句。
掌事眉心一跳,却强作镇定。胡二眼角一挑,察觉动静,懒懒问:“出什么事了?”
“无碍。”掌事赔笑,“只些坊间赌馆小斗,波及不到阁中。”
“最好是。”胡二慢慢放下酒盏,眸色微敛,“这逍遥阁一旦不逍遥,盛京便不安生了。”
沈拓却望向窗外沉思良久,忽而低声:“听说太原驻军已调?”
掌事手指微抖,酒壶一偏,酒洒了半盏。
胡二勾唇:“你也信风声?”
沈拓不语,只道:“这城的风,从来不无由。”
胡二轻笑一声,不再追问,转身倚在椅背中,闭眼道:“走吧——今晚散了,棋没输,酒却凉了。”
沈拓起身,拱手告别,步履仍是那样懒,却比来时多了一分收敛。
等众人散尽,逍遥阁再度陷入沉静。
账房长随缓步走来,压低声音道:“掌事,方才那三位……以后要不要避着些安排?”
掌事不答,半晌才缓缓道:“怕的不是他们,是他们落了子。”
账房眉头微蹙:“哪一子?”
“宫里的那盘。”掌事望向灯影之外,语声极低。
红烛半阑,帘影未落,夜还很长,风尚未起。
可这一夜之后,盛京城,已隐隐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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