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京中雪未尽融,风却已有了些回暖的意思。
宣仪殿前,万盏宫灯照彻九重阶道,红毯自丹墀缓缓铺下,直通雕凤金殿,宛若一条燃着霞火的天河。玉炉焚香,缥缈雾气绕过铜鼎龙首,细烟似雨,濡湿了殿檐飞角。
这是大安王朝每年一度的春酿宴,始于太祖,盛于当今,旨在赐酒尝新、定岁贺元。然则实情,满朝文武、列族命妇皆心知肚明——这不仅是节礼,更是局势试温之地。
百官命妇,皆依制而坐,宫人内侍如织梭穿行。金钟未动,殿中已有丝竹轻扬,明暗交错间,朱漆凤柱上的鎏金盘龙微微震动,仿佛预示着一场无形较量的临近。
最上首,三座已落。
中央高位之上,建文帝端坐,着金色龙袍,神色温和中隐约露出几分倦意。眉间深纹未展,握柄之手却仍沉稳如初,仿佛这盛世长安,依旧由他一手撑持。
左侧皇后,凤冠霞帔,仪容端正。只是眉眼间不似往年从容,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忧色。她身姿依旧挺拔,却偶尔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右侧。
右侧坐着的,是当今太子舒元明。
年方二十,冠而及笄,初登朝席已然三年。此时他身穿素金暗纹朝衣,束玉带,佩青纹暖玉,眉目温朗如春日云间初霁,一举一动皆在礼中,却不失温和。他端坐不语,仅一抬眸,便叫人心安。
文武百官见他神色沉静,气度雍穆,皆暗生敬服——
“若天下未乱,定是因太子尚在。”
有老臣轻语,却无人反驳。
殿中主宴甫开,皇帝轻轻点头,意示赐座。百官齐齐拜礼,众声喧哗暂歇,沉稳威仪复归殿上。
而在帝后之间,目光短暂交会。
皇后以袖掩唇,侧身低声:“明儿,今日来的都是京中贵女,你瞧瞧,可有欢喜的?”
太子转头看她,眼中笑意浅淡,却并未正面回应:“母后,今晨月儿在太液池边赛马,胜了建安伯家的阿郎。”
皇后闻言,忍不住轻轻皱眉:“她又胡闹。”
语虽责,神却无怒。那是一种“无奈而宠”的纵容。
太子笑而不语,垂眸取盏,拈盏边轻抿。
皇后看着他,忽又轻声叹息:“你避得倒快。”
太子仍未答话,只微微垂首,那盏酒杯在他指间转了半圈,终归放下。
而就在这静默之间,殿外钟鼓终于响起,回音穿殿而入,琼花似的灯影在金柱之上轻晃,映出三人身形叠嶂。
——正是春酿将始,局亦将启。
贵女席落在东西两侧,按家世、功勋与恩荫依次排开。今岁席次之首的,是左相之女谢语宁。
她年方十六,姿容秀雅,最得皇后器重。此刻正奉皇后之意,缓步从上席走下,绕过层叠珠帘,朝着贵女席间行来。
席间之上,时清予静坐未动。
她今日身着一袭水纹素纱衣,发髻梳得极净,只簪一枝青玉簪。雪肤冷容,不施脂粉,却比浓妆更添一分清绝。她坐姿端方,目光沉静,如春雪初融,不动声色间自有万钧。
谢语宁来到她案前,笑道:“时家姐姐,殿下请你一叙。”
四座皆静。
贵女席上,不少人目光悄悄转来,眼中神色各异——惊诧、好奇、掩饰不住的八卦。
时清予起身,动作极慢,却极稳。她行礼如仪,垂首道:“谨遵殿下谕。”
众人见她起身行礼,仪态无可挑剔,便有人低声道:“那便是将军府那位‘传说中的’嫡小姐?”
“便是她。听说自幼体弱,闭门习教,极少出府。”
“我还以为是养废了的病美人,今日一见,却是端庄得出众。”
“你看她那眼神,安静得像湖面,可惜太冷,怕是难相与。”
“冷有冷的好——明月殿下不正艳得烈?一火一冰,才叫京中双旦。”
这“京中双旦”的说法,早从半年前便传遍上京。
一个明月公主,姿容艳绝、性子张扬,如火如牡丹,入目即灼。
一个时清予,行止温雅、天姿清寒,如雪中修竹,清而不寡。
此二人从未在公开场合并肩,世人却将她们并称,甚至排为“京城四美”前二。唯有“相识”二字,始终未有印证。
直到今日。
谢语宁引她至贵女席前段,明月公主早已坐定。
今日的公主,着赤金飞鹤宫装,鬓边簪着九凤流霞,气度雍容,艳色照人。她今日并未多笑,但坐姿极稳,手中执盏有度,每一次动作都恰在礼规之内。
她一抬眼,看向时清予,眸中微光一动,唇角含笑:“原来是时家小姐。你今日这身打扮,倒比传闻更清雅。”
时清予欠身施礼:“臣女时清予,拜见殿下。”
“久闻你在女学策问连年第一,本宫倒是早该一见。”
“殿下谬赞。臣女惶恐。”
明月公主含笑颔首,不再多言。她手中轻抚杯沿,眉目之间仍带着三分懒意,三分漫不经心。
她不言,时清予便也不语。
两人并肩而坐,却像是彼此不识。贵女席中私语却愈发轻响:
“她们真的不熟?”
“谁知道呢……殿下如此性子,少与人亲近。”
“那时家小姐看起来更不像多言之人。”
“可若日后择太子妃,恐怕这时家大小姐,便是朝臣中争得最凶的。”
这一言,忽然挑起了周遭新一层波澜。
钟鼓第三响,殿门缓开。
一名着玄锦的中年男子步入,步履从容,神情温润。他身姿挺拔,仪度不凡,步步合礼,气息却不显拘谨,自成一派沉稳风范。
此人,正是宣王。
建文帝之弟,同母所出,虽无实权,却素有“皇族良辅”之称。文臣尊之,武将敬之,于宫中多有声望。
“臣弟宣王,恭贺陛下圣驾安和,春酿大吉。”
建文帝抬手示意:“六弟免礼。”
太子起身一揖:“六叔。”
宣王落座时,并未立刻接话,而是先举杯向皇后敬了一盏。
“臣弟向嫂嫂敬酒,愿皇后凤体安康,子女皆顺。”
皇后微怔,随即莞尔,抬手轻扶酒盏一角,笑言:“六弟近来府中可安?”
“家中小女顽劣,终日嬉闹,倒也平安。”宣王话语轻松,却并未提及宫外政务,只字句句皆是亲情礼数。
皇帝望着这二人,眼中竟泛出一抹稀罕温意。
“六弟自幼便与朕最亲,幼时常护朕被太师责打。”他忽而笑道,“那时你不过八岁,拦着太师,竟被打得满手青肿。”
殿中低低笑声响起,气氛忽而轻松。太子也笑着接话:
“父皇,儿臣小时常听母后说,若不是六叔在宫中护着您,您怕是没今日这般性情。”
皇后闻言轻笑:“你六叔从小便温厚,最重情分。”
宣王只是略略一躬身:“臣弟愧不敢当。陛下天资聪颖,臣弟不过是仰仗兄长荫泽罢了。”
这一番温言,殿中众人皆暗生感念。
——这宣王,身在宗室,却毫无争储之心,处处推尊太子、亲近皇帝、敬礼皇后。
此等兄弟,朝中再难寻第二。
太子笑着对宣王道:“六叔这般清醒之人,日后若为皇弟锦儿教养之监,亦是一桩幸事。”
“若陛下与皇后不弃,臣弟自当竭力。”宣王再躬身,神色无半点虚伪。
这一幕,恰被坐于后排的几位老臣看在眼里,彼此交换了一个沉默的眼神。
世人皆说:宣王有德,太子有容,大安社稷,幸甚如斯。
又一舞毕,酒过三巡
宣王有些不胜酒力道:“太子殿下仪容日盛,言行皆恭,陛下与嫂嫂得此贤子,当慰心。”
语落温雅,朝臣多有点头称善。但太子眉目温顺,并不多言,只略略一笑。
主位之上,皇后神色微敛,眸中隐约有一线迟疑闪过。
宣王步入席间,却未急坐,而是笑望满殿,忽然开口,话声不高,却字字清晰:
“陛下,臣弟斗胆一言——太子已过加冠之年,如今朝局稳定,百姓归心,东宫之位,是时候该有主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几案之后一时寂静。
皇帝未语,皇后唇角轻动,却未出口,只微微偏头。
太子依旧不语,只是指间盏边轻转,似早已料到。
宣王却似不觉异色,依旧笑言温温:“陛下仁厚,百官有女教养有方,世家重臣亦各育闺秀。若能择其才德并重、家风清正者为东宫妃,既固宗枝,又顺民心,岂非大喜?”
皇帝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头:“六弟所言,亦合朕心。”
他将手中盏抬起,语气如常:“既如此,春后便命内阁列贤门女名,以备甄选。”
这一声“命”,落得极稳,殿中许多尚未言表之心瞬间悬起。
贵女席间,目光如水流暗潮,谢语宁垂首不敢动,丞相府家风清谨,她身份虽高,却自知难敌宫中凤位所需。
反倒是位于席中的一道身影,轻轻的握紧了手帕。
明月公主执盏轻抿,眼波流转,看似漫不经心,却无人敢忽视那艳若九焰的仙袍之下,暗藏的桀骜与不屑。
时清予依然坐姿端正,面容清冷,双手覆于膝上,未有一丝情绪波动。
沈拓静观众人,指间轻扣盏面,低声道:“原来这一步……由他来落。”
“棋局已开。”他低声自语,“有人先动,便有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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