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南城多烟雨,尤其是三月份,冬寒未去,夹杂着连绵的细雨,简直湿寒到了骨子里。许多妇人站在街口抱怨着浣洗的衣服已经许久未干,茶馆里却是津津乐道着哪家公侯又纳了男妻。
“你说北镇王的男妾跟舞姬打起来了?
“可不是嘛,我前两个月刚从帝京回来,路过北镇王的静安城,好多人在说呢,那个舞姬珠钗头花散了一地,北镇王气的差点没把那个男妾撵出去。”
“不应该啊,我记得之前北镇王可喜欢那个男妾了,还为他跑死了好几匹马就因为男妾说了一句没见过南海的红珊瑚,连夜给他运了一棵桌子那么大的珊瑚回去。”
“谁知道呢,要我说现在这些世家王孙好男风简直是倒反天罡!有悖人伦!”
“少在那里义愤填膺,昨个我还看你去给青竹公子打赏。”
“人家青竹公子弹琴是弹的极好!我这是欣赏!”
“滚一边去。”
虽然对于好男风这件事在百姓眼里依旧是众说纷纭,但不得不承认东云好男风已经持续了近百年,一开始只是在上层阶级风靡一时,如今渗透下来百姓也都已经心照不宣,许多有钱的商户不说光明正大地娶男妻,但也会纳男妾,只是男妾会比一般女妾的地位都低,因为生不了孩子,正妻有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的来说大家都渐渐接受了这个事情,东云的民风也比周边其他地区要开放一些。
但对于最底层的人来说,这些都无所谓,能吃饱饭就行。
季离以流民的身份来到芜南城已经有几个月了,他是听说芜南城每天都会免费施舍救济粥才来的,以前待的那个城镇连续两年大旱他连饭都要不到了,更别说有谁能给他提供一些饭碗。
他从六岁开始街上流浪,小时候没人愿意雇佣他做杂活,他小偷小摸的事情也干过不少,偷包子偷钱袋,之前他还可以仅凭一双筷子把整条街偷一遍。之后长大了,不知道从哪里油然而生一股正直的力量,让他慢慢金盆洗手, 但他目前能认识的字还是六岁以前学的,只能接一些杂活,挣一点微薄的薪水糊口,虽然过得不如以前自在了,但也让他不至于良心不安。
季离将手抄进了棉衣里,这件棉衣还之前在一家成衣铺打杂的时候老板娘送他的,一穿就是好几年,芜南城更冷一些,他已经把所有能穿的穿上了,但还是冷的骨头痛。
快到施粥的时间了。
季离加快了脚步,救济摊前已经围了好几圈人,远远看见有人冲他招手。
"小季!这边!这边!"
季离连忙挤了过去,一个高瘦的青年给他让出了一个最好的位置。
"今天好像还有咸菜,南巡王家就是阔气,过几天清雨节还有大白馒头呢!"青年高兴地笑着,有些脏兮兮的脸上带着几分质朴。
这个人从小就在芜南城混迹,名叫刘五,大家都叫他小五,因为为人热心又讲义气,本地的一些乞丐小偷都认识他,小五的父亲早年间被一个恶东家占了房屋和田地,他上门讨要说法被打得奄奄一息,没几天就去了,母亲带他逃到芜南城一直住在难民营,拉扯他长大。小五从小手快脚快,谋了一份送信的差事,再加上每日的救济粥,勉强能养活娘俩。
季离来芜南城也在谋差事,不偷不抢靠自己吃饭,跟小五不谋而合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每天小五送信送的快就来给季离占位置。
"还是我们芜南城的叫花子有福气,南巡王从七八年前开始施粥到现在,几乎从不间断,风雨无阻,南巡王真是大善人。"小五闭上眼睛开始默默给南巡王一家祈福,几乎每个来喝救济粥的人都会这么做。
季离流浪十数年,去过很多城镇,对这个很有发言权,芜南城绝对是待遇最好的,乞丐难民都比别的地方白净一点。但是因为待遇太好了,许多流民都慕名而来,芜南城的放人条件也越来越苛刻,季离这种小伙子也是凭借着年轻力壮并且发誓要为芜南城的生产添砖加瓦这才被放行,至于依旧被关在城外的老弱妇孺,芜南城只能在城外给他们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简陋竹棚,但也比其他城镇连块布都不给要好许多。
眼看着南巡王的人推着装满了粥的车出来了,季离才闭着眼睛随便默念了几句祈福的话,毕竟他不相信善恶有报这种事情。
救济摊周围已经围了七八圈的人,争先恐后要往前面挤,季离和小五连忙领了粥退开,之前没经验季离被人推倒不少次,都是被小五拉起来的。
"咸菜还挺好吃的。"小五蹲在一边看着众人抢粥,每天状况都不一样非常有意思。
季离不喜欢蹲着吃,每次都是站着喝完的,自从金盆洗手之后他就感觉自己跟乞丐割席了,蹲在路边吃太像叫花子了,他不想。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个蹲着喝粥的叫花子和站着喝粥的叫花子。
"你下午还有活吗?"季离边喝边问。
"应该要晚一点,我才送完上午的活。"小五想了想,"怎么了?你手上有活要介绍给我?"
"我看见九江楼在招跑堂的,过几天清雨节应该会有点忙,但工钱也挺高的。"季离道,"估摸着也就是招临时工,干完那几天完了。"
小五听了眼睛亮了亮:"可以啊,我看能不能跟谁商量一下,换个班,那可是九江楼,给钱肯定大方!"
"那下午可得跟我一起去那边报个名,我上午刚看到他们贴出来就来告诉你了,够义气吧。"
"太义气了小季!我认你做义兄弟!"
"你拉倒吧,跟你做义兄弟不就是难兄难弟了,不吉利。"季离笑着,嘴上嫌弃着眉眼间却透着轻快,看了让人也忍不住莞尔。
小五看了又看,心里只觉得高兴,当时他第一眼见到季离就在想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无声的亲和力,让人讨厌不起来,哪怕他是一个最底层乞丐。
或许是季离从不弯下的腰,又或许是季离永远都含着轻快笑意的眼梢,让人觉得什么也不会将他打倒。
小五脑子一抽说道:"小季,你要不去当南巡王的男宠吧。"
"?"季离无语又好笑,"你脑子里那根弦什么时候能搭上?"
跟小五认识了三个月,他都以为自己能适应小五偶尔的脑抽发言,包括不限于知道他能油锅里用筷子夹珠子后让他去找绣娘学刺绣,说你这么稳的手不干这些可惜了,还有让他去练练飞刀去街头卖艺,他自己负责顶个果子在头上。
没想到这小子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想让他去当男宠。
"或者你去给他们小世子当童养夫,到时候我当陪嫁小厮跟你一起进去。"
"你快闭嘴吧。"
九江楼是芜南城最大的酒楼,也是南巡王番地上最大的酒楼,芜南城地处南北官道的交界,往来通商多有商人在此驻足,再加上南巡王在此定居,便比其他城池富足不少。
季离给老板表演了一下能端九个盘子过障碍走路就立刻被录用了,一副相见恨晚惜才如命的模样:"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在我们酒楼长期做下去。"
季离在小五吃人的目光下拒绝了,表示自己比较喜欢随性的生活,老板一脸惋惜,但在季离表示可以节假日来打临时工后又喜笑颜开,一高兴把小五也录了。
回去路上小五就在问:"你还说我脑子缺根弦,你不也是个傻的,九江楼待遇多好啊,你干嘛拒绝了?"
"好是好,我干久了会恶心。"季离脸上浮现出心痛的神色,"太浪费了,点那么多菜又不吃完,全倒了,我接受不了。"
这下轮到小五震惊了:"就因为这个?"
季离一脸正色地点头:"我这辈子最接受不了的事情就是浪费粮食,干久了我怕我会有心理问题。"
小五咂舌,他一直觉得季离绝非一般乞丐,原来表现在各个方面。
距离清雨节还有三天左右,季离就忍着恶心上任了。清雨节是东云祭祀祖先和祈福雨神保证今年风调雨顺的节日,各地习俗不同,芜南城会举行隆重的求雨仪式,许多往来官员游客都会来观看,九江楼的铺张浪费更加严重
季离下班脸都是绿的,看的小五信了十分。
"小季你不要紧吧......"小五小心翼翼地问,"第一次见你脸色这么难看。"
"你先回去吧,我去走走。"季离摆摆手,独自往城楼方向去了,他得去吹吹风。
果然他知道自己干不了长期,他真的很怕自己忍不住打客人。
少点一些会死吗!一定要都倒掉吗!
季离从来没有这么嫉富如仇过。
经过大道,看到人往街道两边靠去,季离也下意识地靠着墙站着,之间一辆印着藩王图纹的四驾马车远远驶来,乌木的车身一看就造价不菲。
是南巡王的车马。
季离来芜南城两个月才第一次见到跟南巡王沾边的东西,难得有些好奇。
马车在经过季离身前时恰逢一阵晚风吹过,吹起了车上的帷帘,恰好露出车上的人一瞬。
那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飞扬入鬓的眉角衬得他一双眼睛在灯光下又黑又亮,五官是难以言说的精致,气色饱满红润,说是天上仙童也不为过。
只是不知为什么少年眉目却带着几分漠然的冷意,很难想象这种疏离的神色会出现在一个少年脸上。
少年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目光望窗外扫去,在帷帘落下的前一瞬他对视上了季离的眼睛。
季离清晰地看见少年脸上浮现出一瞬间难以置信的怔愣表情,而后帷帘落下,马车绝尘而去。
一切发生不过短短几息,季离以为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被恶心到出现幻觉了,不然怎么会产生那个小孩难道认识自己的念头。
还好没答应长期干下去,不然早晚会疯了吧。
季离摇了摇头,向城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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