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众臣上朝的时候，天气不算太好。殿外乌云密布、天色阴成一片片，好像随时都要下起雨来。彼时有内侍奔走着、将大殿左右的烛台点燃，才使得烛火在殿内摇晃起来，一丛丛、一缕缕照亮四周的角落。

高处的烛台此时宛若一座火树。彼时坐在火树一旁的、龙椅上的童子，披着厚厚的龙纹氅子。因为殿里寒冷，她便把两手随意揣在腹前。那童子束着头发，大眼睛眨眨的、扫视着下面的臣子。她看似雌雄难辨，实则确是个众人皆知的女童无疑。

女童的身侧坐立着另一位男子。那男子头戴枪一样的银冠，神情肃穆无比，眉眼之间自带怒意。男子的眉毛仿佛画出来的一般，眼神便如同鹰隼摄人。他身披一件浑身松软的大黑氅，上面绣着蓝色与银色相间的、纷纷腾起的龙。

高台下拿着笏版的臣子，除去特殊几人不穿朝服外，其余的全都身着紫红、绯红、翠绿的朝服，由殿里向殿外整齐排列着。没过多久，那些低头侍候的臣子便听见御前的内监喊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奏！臣参奏今南境郡王为造明月楼，挪用新历六七五年建造阳江堤坝的公款，以致阳江堤坝至今未能建成。时至今年江南水灾，下游百姓颗粒无收。然则祝王府依旧穷奢极侈……真是天诛地灭、天诛地灭啊！”

“李侍郎，你说本王做事应遭天诛地灭……那为何今年江南水灾，本王代祝家拨了款、救了人，却未曾见你拨款啊？阿弦见那紫红袍衣的老汉跪在地上、信口雌黄，便看也不想看他。阿弦只躲在人群中昂起头来，拿着笏版道：“难不成是你这俸禄太微薄，需要向朝廷再讨一份俸禄、才能救人不成？”

“我无需再向朝廷讨要一份俸禄！”那老汉像是义愤填膺般的言罢，突然在御前站起身来，一手裹起袍衣、擒起笏版，另一手白白指向阿弦的脸道：“老夫今日还真就不怕死。祝羽弦，若不是因你，白太师、刘尚书，怎会一个郁郁而终、另一个跌下马来？”

“就算老夫不见灾民不捐款，那又如何？你一个端国王爷，仗不打、外敌不驱，反倒天天想着革变、对付起我们来了！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对付的，有那骑马射箭的北地人好对付？你若成天想着对付我们……小心某天变成反贼！”

“对，他是反贼！是反贼！”待到李侍郎一面气得发抖、一面不忿的把话说完，朝堂里的许多人仿佛被点醒了一般、通通把目光刀子似的投向阿弦。不管此前他们是否关心天下，抑或只是关心自己的俸禄，但只要到了此刻、阿弦便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永羲此刻如一块木头般、呆滞地坐在云瑶身旁，披着大黑氅子，面色愈发阴沉——他想着居然事已至此，白成焕却仿佛人们身后一座鲜活的幽灵，时至今日依然尸骨未干。他想着究竟要到何夕何月何年，从白成焕的阴影底下逃走的、才不止他与阿弦二人？

想到如此，永羲便立刻从无尽的沉默里抽出身来，朝着台下一群大臣喊道：“难不成台下众卿，把本王与陛下视作无物了么？如此这般议论一个比尔等功勋大许多的人，就不怕横遭雷劈么？如若尔等不怕自己走出殿来、横遭雷劈，不怕先祝王借尸还魂、找人麻烦……那便在这大殿里随意议论！”

彼时，大殿之外立刻响起了一道惊雷。

方才叽叽喳喳议论阿弦的朝臣，此时许多人吓得丢了笏版、跪下身来，纷纷乱乱、腿脚发软。此时的阿弦站起身来、离开人群，在大殿里左顾右盼——原本立得整整齐齐的朝臣，此刻如同身陷洪水的蚂蚁般东倒西歪。阿弦心里想着，原来叫他们溃不成军、竟然是这般容易。

此时他的心中好像再一次怒上心头，又再一次心如死灰。阿弦立即想罢，愤怒地抽出发间细长的金簪。一瞬间，他头上戴着的金雀王冠应声而落地。阿弦不去听那王冠落地的声音，却抖了抖缓缓披散下来的一头长发。此时他蹙着眉头，一双眼睛似哭非哭。

阿弦狠狠转过头来，饱含失落与绝望的向众人吼道：“这王位，我如今不要也罢！”

“祝羽弦，你疯了！”

在阿弦毅然决然散着头发、迈出殿门的一刹那，所有人只听见了永羲撕裂般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