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有话说人之将死,所以其言也善。祝澄原本便不是个恶人,只不过表面一生为人爪牙,所以看起来外貌冰冷、且也凶神恶煞罢了。倘若原本不是他大限已至,他打算把事情瞒着养女青碧,就这样瞒一辈子。
青碧不是祝澄的亲生女儿,这一点她自己也曾知晓。可是养父、养兄对她常年视若己出,久而久之,她便不想查探自己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了。祝王府里,他们父、子、女三人做的是刀口舔血,替贵族宰杀调查旁人的差事。
祝澄本不应该拥有孩子。他原本跟在那名叫祝南尘的王爷身边,像一条黑色的影子一般、永远伴在王爷身侧。倘若他不是与王爷同宗同源的人,那么王爷也不会对他开恩、叫他婚配,生下一个名叫祝岚的儿子。
那日祝澄院子里的枯树刚刚发芽,便有几只乌鸦嘎嘎叫着、停留在刚发了芽的树木的枝头。彼时虽然已近春日,这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却看着死气沉沉,仿佛一口里面没有水的枯井。石板地上的青苔谢了个干净,因此地面光秃秃的、更显的死寂。
那时有个身材纤细的姑娘,穿着直洒在地的碧绿的裙子,如同一只轻飘飘的燕子般、拐进了院门。这座院子的门本不算阔、却也不怎么矮,相反又高又窄——窄门里有一片死气沉沉的洞天。院子中央的树刚刚发芽,看上去也还是枯树模样。
守门的影卫远远瞧见了那身影绰约的姑娘。姑娘的眼睛水汪汪的,头上戴有一朵纱花、两枚簪子,看上去无比年轻娇俏。但守门的影卫实际知道,她的年纪亦不小了。姑娘走过来的时候、朝守门人眨眨眼睛,随后想也不想,便迈过了主屋的门槛。
主屋内只有两把光秃秃的椅子。于是姑娘拜别了守门人,改道跑去了卧室。卧室里面,一个病病恹恹的人埋在一床发亮的白绸被子里。那人的确是祝澄。只不过祝澄平日习武、身子硬朗,今日一看这般虚弱、确是得了大病。
“青碧啊。为父今日叫你过来、却不叫你长兄过来,其实确是有一番缘由的。”床上那人生着病,说话却不断断续续、反而简练。青碧迈进门时远远望见,躺在床上的祝澄目光炯炯。如此这般她便想着,这回不叫长兄来、的确是有父亲自己的缘由了。
祝澄见青碧话也不说,便坐在了床边的木凳子上。于是他撇过头去、看也不敢看青碧。随后他仿佛话音颤抖着、话里带着怅然若失的情绪,对青碧说道:“青碧啊、虽然这事换作我、也定然难以接受……但我的确在月下城碰见你亲爹娘了。”
话毕,祝澄停顿了片刻。
“你亲爹娘……他们虽然年纪大了、也许比我年纪还要大些。但我瞧着、身子骨也还硬朗。想必你前去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定然还在。如今他们还惦记着你呢……他们惦念着你,对你念念不忘。对了,我问过他们,你还是个孪生子。”
“孪生子?”没等祝澄再度说出话来,青碧便瞪直了眼睛、张口就来问道。然而话毕之后,她却又彻底陷入了沉默。虽然她明确知晓、自己原是祝澄养来的,可她还没有无心无情到、连这些年的日子都能忘却——如今突然冒出个亲爹娘来,这可叫她如何是好?
青碧心里突然一下觉得,这事兄长祝岚不一定知道。于是她下意识握紧祝澄的手、对他大声喊道:“今日若是我兄长不来,那这事还真就没法定夺了!”青碧一面说着一面想要发怒、却让眼泪率先流了出来,“我亲爹娘到底是谁,我怎么知道!”
“我哪里知道我亲爹娘是谁、而他们又藏在哪?我只知道我如今有父兄陪着就够了。况且他们那样一大家子人,突然不明不白地冒出来……”青碧絮叨般说着说着,一颗颗眼泪便如同珠子一般、从她的脸庞缓缓滑落。
祝澄方才瞧见青碧如此,目光愈发的朝她闪躲。但事到如今,他清楚他的命已然不长了。刀口舔血的差事又从不是什么好差事——所以影卫统领的位置既然传给了祝岚,便只能将青碧送回她亲爹娘家、方能保她平安。于是祝澄坚决道:“你是月下绫家的孩子。”
“月下绫家?”青碧问道。
“对,就是那个开绢坊织的布名满天下的绫家。江南的苏绣出名,绫家的苏绣更出名。你其实是那里的孩子。你的父亲名叫绫启,母亲名叫丹青。倘若不是有意外发生……你不本应该过上这样的生活。你本应家境殷实,做一位无忧无虑的绣娘……”
“我不想做绣娘!”没等祝澄把话说完,青碧那又嫩又亮的、仿佛在撕裂着嗓门呼喊的声音,便立即不和谐般传入祝澄的耳膜。青碧随即哭道:“我不想做绣娘!我如今舞刀弄剑习惯了,已然成了急赤白脸的心肠。若要我坐在织布机前织布……我才干不得那种事!”
“从今往后我就待在这里,哪也不走!”
青碧一面言罢,一面疯狂哭喊着、一面一下又一下捶着床板——在祝澄看来,青碧如今疯狂抗争的缘由,大抵是因为他要死了、青碧舍不得他,而绝非喜爱舞刀弄剑的缘故。门外树上的乌鸦不停鸣叫,应和着屋内青碧的哭声,总令人觉得像是哀嚎。
那年祝澄途径月下城中,骑马经过窄巷。彼时巷子里人烟稀少。他仅透过斗笠瞧见有一个婆子、一对夫妇穿过窄巷,便再没瞧见其他人了。彼时那匹高头大马底下,他听见有位老妇沙哑的声音道:“老朽可是个人贩子。但老朽从未见过有你家这样的婴儿。”
“若依照老朽说,哪有婴儿的胎记长在脖子后面、颜色乌青乌青的。那分明是磕出来的淤青的痕迹……说到底,她竟还是个女娃?”
“女娃,是女娃。”年轻女人的声音答道,“那可是我家三女儿,婴儿时便与我们走散了,名叫阿雪。为娘的记得清清楚楚,她与她亲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唯独这块不同。”待女人言罢,便有男人的声音接着道:“我家孩子是女娃啊,的确是女娃!”
婆子、男人和女人的话本不足惜,却引得祝澄心里被刺中般咯噔一跳、随后立即停下马来。毕竟二十多年前、月下一带闹官乱的时候,他的确曾在这里捡到一个婴儿。那婴儿正如他们所言、是个女娃,后颈处还长有一块乌青色的胎记。
“你家孩子如今几岁了?”马上的祝澄朝那夫妇道。
“我家阿雪如今二十好几了,”那女人道,“若能找见她,自然是件莫大的好事。但我瞧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都依然找不见她……想必阿雪是回不来了。或许老天开不了眼,叫我与他这一辈子只能有阿罗一个女儿……”
女人说着说着,她与她丈夫的哭泣声,便在四周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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