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在青碧的意识里，她从来名叫祝青碧。但有时也可以不叫祝青碧，而把自己纯当作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把没有性格的利刃。至于她为什么名叫青碧——据她父亲祝澄说，是因她后颈处有块与旁人不同的、乌青色的胎记，故因此而得名。
于青碧而言、祝澄是亲父，可平日里却不能将他唤做亲父。那日祝澄病危，青碧独自闯进小院来看他，已是差点将父亲二字唤出了口——所有人都明白她是祝澄养来的孩子。可那些披金戴银的权贵一等，却也大抵只能给予血亲足够的信任。
青碧尚未长高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仅能瞧见祝澄腰间挂着的剑鞘。剑鞘在阳光的照射下不停抖动，她便把目光始终粘在挪动的剑鞘上，一声又一声、天真无邪的朝佩剑的那人喊道：“大人，大人。您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大人，祝澄大人？”青碧的小脸圆鼓鼓的，一双眼睛就如同今日一般水灵。祝澄听见身下有人不停扯着嗓子叫喊，便转过身来、偶尔凝望着青碧。那时，祝澄心里分明想着叫她女儿，可却又不能将心里话说出口去。于是他便道：“大人要去见殿下去了。”
“大人这是要去见哪位殿下呀？”青碧眨着眼睛问。
“还能去见哪位殿下？”祝澄眯着眼睛、笑着回答道，“必然是那位十岁上下没了爹娘、需要人陪，时常穿朱红衣裳的小殿下啦。大人我受了他阿爹的托付，必然要像影子一样、守卫伺候他到老的。”祝澄言罢、于是携上青碧，直往院子尽头的某处去了。
院子的尽头站着快要十五岁的祝岚。彼时的青碧只有十四不到、加之身形生来本就纤细，望着远处的祝岚、只觉得他的身形无比魁梧。彼时祝岚已有半个成人模样，脸盘下颌开始变方、眉目变得深邃，说话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祝岚如同一桩没有生气的杆子似的，死死杵在一座低矮的圆拱门前。他的腰间配着一柄闪闪发亮的长剑。他看到远处的祝澄来了、目光几乎往祝澄身下扫也不扫，便径直俯下身子作揖道：“父亲来了。”
“啊，我来了。”祝澄道，“殿下今日心情可还尚好么？”
“尚可。”祝岚不咸不淡地回答。彼时青碧悄悄躲在祝澄身后、将自己隐匿起来，拉着祝澄深赭色的衣角，偷偷的看着祝岚。那时她心里想着，只有兄长能叫父亲作父亲，还真是件奇怪的事。而她只能每天“大人长、大人短”地叫着，有爹认不得，也真是件更奇怪的事了。
虽然青碧大抵有爹难认，但她还是终究迷迷糊糊、与祝岚和朱红衣裳的殿下一道长大了。那是云凰城一个炎热的夏天。荷花池中央有座蜿蜒的小桥，从此岸连到彼岸。小桥的模样难现，池里的荷叶就像裙裾、高高低低的摆动，包围着粉红或白色的荷花。
有位青衣衫、红抹额的公子，像是从无数荷叶间掠过一般、从小桥上迅速跑过。跑着跑着，他便在接近彼岸的地方遇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在前，穿着朱红色的衣衫、头戴高高的金雀冠子。另一人在后，低头执剑、身披一点铠甲。
那朱红衣衫的男子昂头见了他，便把身子一挺、双手交叉在放腰前，眯起眼来漫不经心的道：“阿琅呐，你来找堂兄做什么？你怕不是来找堂兄的罢？”
“堂兄，我要见青碧，青碧在哪？”半披着头发的公子开门见山说道。他未曾想他穿过大半个园子来找青碧，却率先找见了阿弦来。半晌，他瞧见阿弦先是蹙了蹙眉、随后径直向他开口道：“你要找青碧啊，昨日你说你也要找。她在池子后面的回廊里呢。”
“谢谢堂兄！”公子言罢以后笑得开怀。他那长得原本深邃、被眉毛压制的双眸里，闪过一丝与相貌极不相符、可却纯粹清亮的眸光。阿弦为那公子让出了位置，好让那公子从他身前迈过、跑去前方的回廊里见青碧。
夏天的风掠过一片片盖在廊上的竹帘，让挂在竹帘上的玉把竹帘打得啪啪响。彼时的青碧穿着短袖的衣衫、橙色的披帛，把一只手覆在一片响动的竹帘上、不经意按住上面挂着的玉。她的眼神因前方荷花池的存在而左顾右盼。
粉红的荷花包裹在狂舞的荷叶中、若隐若现，炽烈的阳光打在荷叶的缝隙间、影影绰绰，总令人觉得目不暇接。霎时，那身着飘摆的青色衣衫、戴着鲜艳的红色抹额，眉眼深邃的俊秀的公子，从一群乱蓬蓬的荷叶中浮出了身来。
那公子喊道：“青碧，青碧。是我，祝林琅——”
彼时青碧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整个身子在竹帘四周来回摆动。她简直不敢相信荷花池桥上的那个人是他。四周暖风吹动竹帘的、嗡嗡的声响，惹得青碧的耳边不甚清净——在她的耳中，祝林琅的喊声与竹帘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叫她听不清四周的声音。
祝林琅又来了。前些日子她还对祝林琅说，叫他不要再来见她。像她这样不受人信任、随时挂着半条命的人，他来找她又能有什么用呢？于是青碧在一片纷乱声中拼命喊道：“琅公子，你不要来了，真的不要再来了！”
“琅公子，你找什么人不好，难道非要来缠着我不成？琅公子，你快回去罢！”青碧掩着帘子一声声的喊着，荷花池边的祝林琅却如同着了魔似的、向她越走越近。青碧瞧见林琅这番模样，觉得急也不成打也不成，于是干脆放下帘子、顺着回廊跑走了。
同样是那一年，青碧受了阿弦的嘱托，前去月下城给影卫组织里的一个舵主送信。那舵主人到中年、个子不高，脸前留着两撇胡子，眼神清亮、眉毛浓密。青碧曾经见过他，穿着不及脚踝的短袍衣，头上总是插着一根细木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