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鹤潭双渊(柒)

院子里的枫叶红了又红。阿弦端坐在如大雁翅膀一般耸立着的屋檐下,身旁摆着一件小小的茶几、上面堆着几件喝茶用的器具。江南的天气多阴而少晴。如今正值下午,天色大抵是灰蒙蒙的,只有一丝一缕的阳光透过云层,几乎像瞥不见踪影似的洒下来。

阿弦身前的雕花木门敞开了好几扇。这使得屋内的某些地方暴露在空气中,又令他即使跪坐在檐下、也能瞧见对面墙上的景色。对面的墙顶覆盖着一层如蛇鳞般的瓦片,另有几个四方的小窗子挖在墙中间。

这时不论是攀在墙上的爬山虎,还是长在附近地面上的枫树,全都随着季节的推移渐渐被染红了。那些植物的叶子展现出层林尽染般,从绿色、黄色蜕变到红色的色彩。这时候的阿弦望着树叶,静静的不再说话。

外面的世界总是喧闹的过分,因此阿弦难得自处、便一旦自处就愈发话少了。两缕如丝的头发依旧紧贴着他的脸庞,并随之滑落下来。他身上不论是暗金色的中衣,还是朱红色的外套,全都顺着他的身子覆盖到地板上。

虽然此时应当是安静的时刻,但阿弦坐在此处,却仿佛听见地板尽头响有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最初轻而急,随后变得重而迟缓。不等那脚步声在阿弦跟前停歇,他便率先仿佛预知般的转过头来——阿弦转头一看,原来是青碧到了。

“参见殿下。”走上前来的青碧起初连阿弦的样子都不看,便任凭两眼前头一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直到青碧跪起后,方才瞧见阿弦目不斜视地盯着她。此刻的阿弦脸上并没有笑——他的两撇眉毛正平静地横着,眼神深邃得可以装进人。

阿弦不愿客套。他直接打开那张撇的平直的嘴巴,张口便朝青碧说道:“原是你来啦。今天阿岚未曾来么?以往你们大多是一起来的。罢了,阿岚不来,就你一个人罢。”

“我兄长一会儿就来了。”青碧不等阿弦再说话,便提起笑容回答。如今天气逐渐寒冷,青碧亦在脖子上围了一块白色的狐裘。青碧那一整张圆的水当当的脸,此刻便埋在那块狐裘里。她的眼神一如往日清亮、眼里没有杂念,而且头上正插着两根玉簪子。

阿弦在心里默默记下了一会儿阿岚要来的事。他如今不再看青碧,反而转过头去继续望着墙上的树叶,心中若有所思。不一会儿阿弦便开始慢慢抽袖子,紧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拴着绳的玉佩来。

阿弦将那绳子穿在手上,又将那玉佩连着绳子带到了空气中。阿弦现在只抓住玉佩上头的红绳子,便使得底下的穿绳的玉佩像风铃一样摇晃。外头的光穿过玉佩,将它照得透亮——这枚玉佩如今只剩下半枚了。

这枚朱雀形状的玉佩从中间像裂开似的剐断。剩下留存的半枚玉佩上,还仍旧保存着猩红斑驳的血渍。外头的光照使玉佩通体变得清明,而又使上面的血渍变得颜色更深了。阿弦只任由那枚玉佩在空气之中转动,而他自己则死死盯住那枚玉佩的躯体,久久不好挪开眼。

一旁的青碧仿佛与阿弦心照不宣似的安静了下来。她斜侧跪在阿弦的身后、连话也不说,只凝起神来也盯向那枚染血的玉佩。此刻的青碧心里面知道,此时的阿弦需要回归安静。而她自己瞧见阿弦静默,同样不愿意多说话。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才终于响起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这时候阿岚匆匆赶来,也径直跪在阿弦身前。过了一会,阿岚道:“殿下怕是要进京了罢。”

“殿下这回怕是一定要进京了罢……因为过去的那件事放在殿下心头,解决了总比不解决要好。况且我和青碧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先王与先王妃。倘若殿下这次非想要进京,一定是准备万全了罢……属下想着也应该是准备万全了。”

言罢,阿岚沉重低下了头。

阿弦见有人在他身后商量事宜,于是便收起玉佩,转过身来面向阿岚与青碧。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后,阿弦抬起头来、仿佛许久不曾微笑似的笑了。他这样一笑起来,脸上所有的五官全被勾起,又凝结成了一张骇人的画皮。

阿弦笑着道:“此次进京,本王当然知道凶险。毕竟倘若本王想要查清此事,必定会触及一些人的根基。到时候他们怨我恨我、觉得是我使他们丢了饭碗,本王可不好再行推脱。”

“可是他们的饭碗毕竟重要,却令本王死了爹娘而查不清真相,这该如何是好呢?所以本王不惧他们,还是放心去罢。”阿弦一面开朗的笑着,一面又在嘴里说着讽刺人的话。阿岚和青碧毕竟明白这时候的阿弦——他其实并不感到快乐。

他其实并不感到快乐,只不过是在感叹世间常态罢了。

阿弦终究还是在这个秋日里上了云京城。他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依靠昏睡着,已然半梦半醒了许久。正当阿弦感到快要完全入眠的时候,朱红的帘子外突然传来刺耳的传唤声。阿弦被这传唤声吓得猛然惊醒。

“殿下,如今外面已是云京城内了。”阿岚在外头骑着马,顺带瞧看他们一行人究竟到了何处。因此帘子外正传来马背上阿岚的声音。阿弦此次进京,将阿岚和青碧两个心腹之人全都带上了,既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也是为了叫他们瞧瞧外面的景色。

马车的窗子上覆盖着一层朱红色的帘子。阿弦平日里出行,就连马车顶也是朱红色的。因此云凰城人但凡瞧见红色的马车顶,都会远远连人带车躲避一番。不过事到如今换了城市,阿弦的车子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这时候马车上的朱红帘子突然被一只白而纤细的手撬开。随之浮现出来的先是袖子,再是两缕额前的头发,紧接着是阿弦如玉人一般的面庞。阿弦自从撩开帘子的间隙,便瞧见外面与南国不同的景色,于是渐渐放下心来。

阿弦道:“我们如今是到哪儿了?”

“殿下,我们如今才到了云京城内。我们这是在外城的边界处,还没进罗城门呢。倘若进了罗城门,那里才都是权贵聚集的地方。如今我们连市井都没看到呢。”此刻的阿岚贴近处在马车的正对面,整个身子骑在一匹白马上。

他半束着马尾插着簪,腰间别着一柄宝剑,身上先是穿了赭色绣上朱雀纹的衣裳、再是披了件轻薄的铠甲。阿弦远远的瞧见阿岚,便张口朝他问:“青碧她人呢?她先前不是学着寻常姑娘的模样,待在后面的车里么?”

“青碧她还在后面呢。”

阿弦挑开眼前的朱红帘子,自马车的窗子里伸出头去,望向后面的地方。朱红车子的后面正是一件竹顶的、窗前铺着青色帘子的马车——阿弦想着,青碧大抵在里面睡着了罢。于是他又转过头来、望向阿岚说:“本王出来走走。”

阿弦今日为不引人注目,头上不再戴着金雀冠子,而是只系了一根同原来一样的朱砂色的头绳。他缓缓扶着马车的边界,踩着凳子走下车来。正当这个时候,阿弦瞧见外面银杏树上的叶子,正大片大片的随风飘落下来。

他一脚踩起地上铺的满当当的金黄的树叶毯子。城墙下停着阿弦与青碧的马车,阿弦便恰好在城墙下回头。秋日昏黄的阳光斜照在阿弦的身上,把本就如玉的他照成了个通体齐整、皮肤雪白的偶人模样。

今日的阿弦穿了件底色是朱砂色、上面绣着百花的织金衣裳。这件衣裳虽然瞧起来华丽异常,但衬得阿弦像是个包装精致的木偶。兴许路旁的人瞧见他,不过大抵认为阿弦是一个把春日里百花穿绣在衣服上的、喜欢招蜂引蝶的公子罢了。

“殿下,我们且上车罢。目的地在罗城门里面呢。”

阿弦方才听了阿岚的劝告,便转过身来不再看银杏,紧接着踩上凳子进入了马车。两架一红一青的马车一路奔驰,朝银杏林前方的市井当中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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